一夜未眠,天没亮,我简单地洗漱一番,换上工作服便出了门。

楼下卖早餐的小贩,早早就起锅烧油,我路过,买了份豆皮、菜包和豆腐脑。

商贩奶奶人善,喜欢看小孩的笑脸,我幼时常常看她推着餐车在校门口,见一个孩子递一份早点,不收钱,有时工人、流浪汉走过,她也热心地赠送早点。

她说她家在山里,东西带回去早坏了,卖不完浪费,不如送给需要的人。

可升米恩,斗米仇。

免费的东西给得多有人便觉得理所当然,有次她照常来学校门口摆摊,十几二十个流浪汉自己就过来取吃的,不付钱,吃完还挑三拣四,寒了她的心。

那之后她还是免费给孩子们餐点,但不敢再给大人了。

和奶奶寒暄几句,我骑着电驴驶向一个较为偏僻的厂子里。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家石材加工厂,专门生产石材大方料,将形状不一的石块,切割、磨边、抛光,最终变为用于装修的规格板。

按理说这种厂子,工人挣不了几个子儿,但我待的这家不同,是个违规企业,安全措施不足、没有许可证,唯一的优点就是利润高。

推开铁门,我走进厂子里,发现老板正蹲坐在地上,检查着一台颚式粉碎机。

见我来,老板抬起头,咧开满是黄牙的嘴,笑着道:“你这小子,天天来这么早,比机械还能干。”

“您也早。”

“来搭把手,这台破机器老咯,等找个时间得换换。”

凑过身去,我熟练地帮着老板检修机器。

最开始,我刚来这个厂子时,老板可没给我使好脸色。

我那时才离开学校没几年,跟个无头苍蝇样,满城市地找高薪工作,甚至准备去当鸭子,找了很多个城市,最终找到老板这来。

老板才建厂不久,见我年纪小,邋邋遢遢的,自然没个好脸色。

“瞧你这样,来讨饭的吧?我这倒是有点剩饭,喂狗的,要吃吃不吃滚。”

“听说你在招工,我觉得我很合适。”

“合适?你送命合适,咱这是黑心企业,没保险、没假期、没许可,识相点赶紧滚!”

“有工钱就行。”

我直视着老板的眼睛,他也直视我。

眼中暗淡无光,深凹的眼窝和下眼皮黝黑的皮肤,可以想象我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

一个人要经历什么才能拥有这种眼神,老板很清楚。

他语气缓和了些。

“要钱不要命?你年纪小,多去读读书,涨阅历,几年后挣的钱不比现在少。”

“家里人撑不到那时候,急用钱。”

“治病?”

“嗯。”

老板不再说话,犹豫片刻,递给我张合同,我便成了厂子里最早那批员工。

人凶、话多、没福利、老板一个劲地提要求,加上他那尖嘴猴腮的脸,体子精壮,骂也骂不过,打也不敢打,许多年轻员工都陆陆续续跑了。

但我明白,老板他呀,刀子嘴豆腐心。

厂里的人都是家境窘迫或残疾的苦命人,雇这类人往往效率低、质量差,他却一下雇十几个,而且嘴上说着黑心企业,却从不拖欠工资,员工有要紧事时常以福利为由给他们塞钱。

虽然累了点,但我很庆幸能遇见老板。

修好机械,听着全厂器械“突突突”的响声,我感到莫名的舒爽。

“来一根?”

老板递了根烟给我,抽烟只得趁现在,开工后粉尘多,抽不得。

“嗯,一根就好。”

这次我没拒绝。

老板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容满面地道:“你小子可算愿意抽了,家里人全接来了吧,情况怎样?”

“老样子。”

“没事,这个月订单多,你肯卖力,提成也多,我听说带病人出去看看风景有助于治疗,到时候给你放个假,你试试。”

“谢谢,放假还是不用了。”

我摇摇头,姐姐现在的情况可出不了医院。

“总得让你自己也放松放松,得,咱们开工,不等那帮懒虫。”

老板大笑着走了。

这间厂子特别的地方就在于老板会亲自上工,他不休息也不给其他人休息。

他身子骨硬朗,连着干四五小时不是事,可小年轻受不住。

最开始时我也顶不住,白天就在眼角抹上风油精,精神,晚上累得全身酸痛,自然就睡,第二天继续,和机械没两样。

夏天对工人来说很是折磨,石材厂里粉尘多,风大时吹得粉尘满屋都是,没有口罩呼吸都难。

汗才流出来就与粉尘拌在一起,加上天气干燥,粉尘和汗水很容易在身上结成一层层黑块。

每次洗澡时,得费老大力气去搓洗才搓掉一点。

又疼又累又臭。

看我累得手都抬不动时,其他工人们总会乐得大笑。

“瞧瞧你这小年轻,读书行,干活不行。”

“喝点盐水,干脏活累活也是要技巧的,得学会偷懒,埋头苦干,出死力,不顶事。”

“走,晚上咱们去喝几杯,消遣下。”

“何玥这小子脸上毛都没长齐,喝不了吧?点杯果汁给他就够了。”

那段时间我总是成为老板、工人们饭后的谈资。

我确实力气没工人们大,过去老是待在学校,即便时常运动、健身,但和工地上的大爷们比力气可差远了。

不过我这人,很犟,不偷懒,累死累活地工作,连着中暑好几天,只要恢复意识就上工地,一干就干到昏迷才停。

这股不要命的劲让老板都吓一跳。

过了半个月,体力上去了,身体结实了,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不是事,老板也很中意我,涨一倍的工钱,只是半夜里关节总会隐隐发痛。

一个月后,我转正,当天老板特开心,拉着我去喝酒。

喝得正欢,老板说道:“玥子,你看看这些个服务生,怎么样?美不?”

我环视了圈,酒吧里的服务员长得一般,但穿着暴露,加上灯光和氛围的烘托自然会觉得艳丽。

“还行,只是妆太浓,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有眼光!哈哈,来!给你看看真正的美是什么样的。”

说着老板掏出老人机,调出一张照片在我面前晃悠。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身子包裹的实实的,身材应该不差,长发,抱着妈妈的胳膊,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很美,我一眼就看得出,即使像素不高,但穿着校服、没化妆的情况下长成这样绝对是不可多得的美女。

“你的女儿?”

“那可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像。”

是真不像,老板和她的颜值就像萤火虫和皓月,差的不是一点点。

“嘿你这臭小子,鸡窝里出凤凰没见过啊?”

“现在见到了。”

“我女儿市三中的,今年刚毕业,你猜猜她考上了哪?”

“一本?”

“肤浅!”

老板笑的很开心,满脸自豪地道:“保送进的985,怎样,厉不厉害!”

“很厉害。”

这个年代,大学生都是凤毛麟角,保送大学,日后不知道会有多大成就。

听老板的话,她还是我学妹,我由衷地说出几句祝福的话。

“题名登塔喜,醵宴为花忙;好是东归日,高槐蕊半黄。”

“好!小伙子果然是文化人,喝!”

老板越发开心,提起一瓶酒就往嘴里猛灌。

他听不懂我说的诗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是在夸女儿,对父亲来说这就是最大的赞赏。

“小伙子,实话说,你上没上过大学。”

“上过。”

“很好,算半个大学生,配得上我女儿。”

老板醉了,说话不经过大脑。

“我观察你老久了,肯干、老实,回头在市里买套房子,等我女儿读完书回来,我做主,你就入赘咱家。”

“啊?”

“啊什么啊,不乐意啊?!”

“不是……我家人还在别的城市抢救,没钱买房,也没法住在这。”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拒绝,对方是我的老板,只能找个借口。

“回头接你亲人过来,我做东,给你支套房子出来。”

“可是……咳咳咳!”

我突然剧烈咳嗽,应该是喝酒喝太猛的缘故。

“怎么婆婆妈妈的,看不上我女儿不成?!”

“我是配不上,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虽然是前女友。

“年轻人,谈朋友和结婚是两回事,谁年轻时没谈几个朋友,最后不都分开各奔东西?一个月来我也没见你和你女友打电话,估计对方早另寻新欢了,实际点吧。”

“……”

“就这么定了昂,来来来多喝点,再过不久你就是我女婿了哈哈。”

我没有接受,也没能力拒绝,我能做的只有维持脸上的笑容。

喝下一杯又一杯烈酒,让酒精麻痹神经,让时光快速流逝。

我能守住的,只有自己心里对愿知的爱,却连堂堂正正地说出口都不可能。

生活就是如此:

无数条铁链拴着你的四肢,家庭、工作、金钱,你有自己的梦想,有自己爱的人,但终究要向现实妥协。

人生在世宛如河上的一枝枯木,顺流而下,随波逐流才能安然无恙,逆流而上只会粉身碎骨。

决定枯木去向的不是枯木本身,而是那滔滔不绝的江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