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医院,我倒是想坐公交车回去,好巧不巧遇见个开货车的大叔愿意载我一程。

大叔很务实,浓眉大耳的,上身穿件抹油的皮夹克,锃亮,嘴里叼着根二手烟,左手上还带着一块电子表,看着时髦。

不过我更在意他那失去食指和中指的右手。

开了一阵,见前方堵车司机大叔停下车,打开收音机。

“小兄弟,这路呀一时半会通不了,陪叔聊聊天?”

“正巧我也想和人说说话。”

“嘿,挺会说话,读过书吧?当年我也学你这套,斯斯文文的,显得有文化,但见的人多了才知道,表面越斯文干净的人心越脏。”

我点了点头,这种人还蛮常见的。

“没办法,毕竟要挣大钱只能这么做,或者犯法。”

“屁的没办法,那是挣的是百姓的苦命钱,能收么?!收了心能安么?!”

“很多人都收了,市里的那些富豪们大抵如此。”

“你这小兄弟可别乱说,也有正经挣钱的有钱人,比如你叔我,当年没敢乱收一个子儿。”

“大叔你?”

“嘿别不信啊,当年那什么中学……对,市三中,我还给市三中捐了栋楼,之前买了条福福小吃街,每天几百几百的赚。”司机大叔自豪地道。

市三中?那是我高中的名字。

说起来给学校捐楼这事我有点印象,但现在无论如何去想也想不出是谁说的。

“那您又为什么破……退休?”

“退休……”

司机大叔冷哼一声,竖起他残缺的右手继续道:“看到没?这就是我退休的原因,年少轻狂啊年少轻狂,你叔我上大学时遇见个女孩,又清纯又漂亮,把你叔迷得呀……我大学辍学,早早就进社会闯荡,赚钱养家,照顾女儿。

我们在一起十几年,那时候别提多有恩爱了。

结果十年前,她带着个小年轻回家吃饭,我原以为她给咱女儿找了个男友,谁知道是给她自己找的。”

司机大叔讲到心坎上,再点了根烟,继续道:“她成天和奸夫男欢女爱,那奸夫好几次还想对咱闺女动手,幸亏咱闺女机敏,处处躲着他。”

“您不去制止他?”

“制止?我当初知道这事时都想把他皮给剥咯!诺,这两个指头就是当年抓奸时揍他揍掉的。”

“……”

得用多大力才能把自己的手指打断啊。

“其实是我揍那奸夫时,我前妻拿水果刀砍下的。”司机大叔眼神显然暗淡不少。

“那奸夫家里有权有势,联合我前妻给我扣上了很多罪状,没办法,把两个女儿送到外地后,我就只好把位置让出来,离开公司,当然,是我自愿的。”

司机大叔表现得满不在乎,但我能看得到,他的眼眶正在变红。

“挺好的,现在开开车,和你这样的小伙子聊聊天……多自由啊。”

“……”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拿起火机帮司机大叔点了个火。

吐出一大口烟雾,司机大叔心里好受了许多。

聊半天,路总算是通了。

“所以人要看开点,有些事情换个角度想想就没那么糟。”

“或许吧。”

换个角度反而更糟了也说不定。

我拿出包里的水瓶,喝口水,道:“说起来大叔你怎么会到医院里来,女儿应该都在外地吧。”

“呃……最近身体不适吧,你呢。”

“一样。”

司机大叔弹掉烟灰嗯了一声。

都是在社会摸爬滚打的人,我和他都听得出彼此间有所隐瞒,谁也不愿意展现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小伙子,陪一根?”

“我不抽烟。”

“那就喝一杯。”

司机大叔从上方的抽屉里取出两瓶啤酒,丢给我一瓶,爽朗地道:“男人不抽烟不喝酒,哪撑得下去?”

“……不是,大叔你可还在开车!”

“啊?哦,哈哈哈看我这脑子,差点忘记这茬。”

“……”

我眼角抽搐一下,道:“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已经醉了。”

“哈哈,可不敢干违法乱纪的蠢事,我以烟带酒,走一个?”

我笑了,接过啤酒瓶与司机大叔的烟轻碰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人的一生不长,在谷底时遇上一位能倾诉的陌生人是件幸事。

后来我才知道,司机大叔的前妻在抛家弃子后被奸夫哄骗吃下心肺衰竭的药物,那个奸夫借机夺走她手下大部分股份,然后又公布出她陷害自己丈夫的恶劣行径,使她名誉扫地。

没有朋友,没有权利,连她自以为爱她的那个奸夫都离开了她。

心肺衰竭,在她最绝望的时刻夺走她的身体和意识……

在她即将死去时,司机大叔再次找到她,这次没有任何一句甜言蜜语,二人也无法再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热。

可司机大叔依旧背起了前妻,像最初一样。

他承担前妻的医药费,每日起早贪黑,和以前一样,付诸一切。

即便要憎恨她、谩骂她,也得让她亲耳听见。

现在已经没法再强迫自己去爱她,但曾经的他承诺过:

即便有天她走不动路了,没法再记得他是谁了,他依旧会陪伴在她身边,直至二人一起合上双眼。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如今他不过是在完成最初的承诺。

能为说过的话负责,作为一个男人来说,不值得自豪吗?

一路上我和司机大叔聊了很多,不知不觉便抵达以前那熟悉的公寓。

下车后我们都没去询问对方的联系方式,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

刚走到公寓楼下,耳边便传来房客们的吵闹声。

“臭小子,好的不学学坏的,拿张假试卷来骗你老子?!945分,你自己说!满分才几分!我看你这小子是皮痒了想耐逼兜是吧!”

“爸爸,小数点……”

“楼上浇花不能小心点,成天洒水下来,素质呢?!”

“诶老婆你不是加班吗,咋突然回来……害,哪能呐,咱家这么小蟑螂都藏不住还藏人,你这不是说笑呢……别看床底!”

“TNND,这才几点就开始震床,连着三四天,隔壁那小姑娘就不能收敛点?”

……

好像比十几年前要吵闹得多。

我走上楼梯,直到第四层才停,转身去到走廊最里边的房间。

房间前有两扇门,一扇绿皮门,一扇铁栅栏,说是用来防贼,实际上只能防自家人。

插入钥匙,扭动门锁,可才转一圈门就能开。

我记得中午锁了门……

有人进来过?难不成是小偷?

我赶紧推开家门,果然,地上装家具的纸箱全部被撕开,碗筷、拖鞋、衣服都散落一地。

原本放在箱子里的存钱罐、姐姐的小首饰和能值几个钱的东西基本全没了,家里乱糟糟的。

我急忙在一堆杂乱的东西中,找寻着什么,找了很久。

十分钟……

半小时……

一小时……

没了,全没了。

我瘫坐在地上,眼里失去神采,像个木头一样看着手中空空的木盒。

里面没放钱,甚至里边所有的东西加起来可能还没我一件上衣值钱。

但里面……

装着一幅画,妹妹留下的,最后一幅。

拿出烟盒和火机,这次我抽上了烟,第一根,很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