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上并不如想象中的艰辛恐怖,刚开始的时候我每天都会梦见那些血淋淋的胳膊和腿,后来也便好了。不断的厮杀先是让人变得恐惧,然后变得残忍,最后变得麻木。由于几次小小的战功,我从普通的士兵升为先锋,又运气很好的被提作副将。为此李将军很是高兴,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就知道桓殿下不会看错人,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我却没有太多的兴奋,在乱世之中将领往往会提升的很快,等战乱结束又会因为种种理由被削去封赏。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桓延,他从来也没有享受过安逸舒适,总是看到眼前荣耀背后隐伏着的重重危机。我怀念以前单纯无知的自己,但我更清楚的知道,这样的成长是要守护他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唯有如此,我才可能在风雨飘摇的宫廷中给他一夕安宁。

更多的时候,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他。我已经双手染血,每天只听到含混不清的□□,只看到锈迹斑斑的兵刃,只闻到令人作呕的腥臭。我总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中想念他是一种不敬甚至侮辱。

一场场大小战役中日子流水般过去。齐国的军队军纪严明行动迅速,魏国虽然人多,在对峙中却没能占到便宜。军中将领多是桓延旧部,我听到他们悄悄议论说桓王交出大权之后不知道陛下会把兵权交给何人,他们担忧地说,到时没了桓殿下统领大局,万一再起战事该如何是好。

不知从何时起,军中开始流传一个谣言,说桓延出使郑国之后,遣散了监国府众人,带着几个原来的侍从亲自投军参战,如今已在军中。桓王弹指间击退六国的神勇一直是齐国军队里耀眼的传说,这个莫名其妙的谣言使得军中弥漫开一种暗流似的雀跃激动,略显诡异地鼓舞着千万人心。李将军私下里问过我知不知道事情的真假,我说我无法想象如天鹅般优雅的他处身在肮脏的修罗场中。李将军听到这句话异常愤怒,他大声说你懂什么!当年桓殿下带兵之时,哪次不是身先士卒血染征袍?他那么好看的人儿,同我们一道弄得灰头土脸满身泥浆——他从来也没有嫌脏过。你再不许这样诋毁桓殿下!

我说这肮脏的战场不是桓延该来的地方,在李将军听来反倒成了对桓延的莫大侮辱。我看到的只是一身白衣从容淡定的桓延,他敬慕的的则是同军士同甘共苦的桓王爷。桓延就是这样的本领,让所有人对他死心塌地。而我究竟何德何能,竟得到他如此的眷顾。

我于是也像所有人一样奢望桓延真的来到了边境,盼着能在不经意间同他擦身而过。尽管设想过无数种可能,那日在战场的重逢却仍是让我猝不及防。他果然身着普通军士的战袍,同大家一样浴血砍杀。纷扬的尘土飞溅的血花中我看不清那人的脸,然而一回眸间的清冷明澈让我确定他的存在。我仿佛被下了咒一样定定立住,早已忘了身在何地。正在这时收兵的钟声远远传来,我才大梦初醒般一把抓过他的手飞奔。忍不住一次次回头看他,想要确定真是那不敢随意想念的如水容颜。直到进了我的军帐,他才好气又好笑地说,邵副将,谁教过你这样拉着一个士兵拼命跑。

本是揶揄之词,我却只道他是当真责怪,结结巴巴解释道:“我想你快点回来……我怕你被流矢伤了……”话音未落,猛然见他右肩上竟隐隐透出暗红,一时间方寸大乱,也顾不得纲常礼数,手忙脚乱卸去他的战甲。桓延不料我竟如此大胆,正要开口已被我拉地跌坐在塌上。他肩头缠着的白布已经分不出是什么颜色,而我生平第一次有了想要杀人的冲动。

我不等他同意,就轻轻揭下白布替他换药。一面问他:“是谁伤的你?”

桓延笑笑说,混战的时候没有不受伤的,哪里认得清是谁放的箭。我恨恨道那魏国的弓箭手一个都不能留。他大概听出了我话中的赌气,宠溺似地笑笑。

等伤口完全暴露在我面前的时候,胸中的烈焰般愤怒瞬间全被更深重的怜惜所取代。那样深的伤口,当时把箭头□□的时候该有多疼。桓延自小在宫中长大,就算领兵亲征也有人随侍在侧,怕是从没受过这般苦楚。我的铠甲太脏,不敢伸手搂他,只心痛地紧紧握着拳,喃喃道:“那时……我竟不在你身边……我竟不在你身边……”

桓延道,现下不是见着了么,这伤早就不疼了。

想想也是,见到了他比什么都重要,念及此处,又忍不住嘴角上扬牵出一个微笑。桓延只是静静看着我,没有再说话。处理完伤口之后我要带他去见镇国将军,这样将军便会派人保护他,他就不会再受伤。桓延却淡淡地说不急于一时,明日再去吧。我问他问什么,他只垂下眼睛说:“我累了。”

事后想来,当时桓延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忧郁不舍。而我的头脑全被重逢的喜悦占据,根本没有在意。那天夜里我握着他的手说了很多,最后他和衣而眠,我却在床边坐着看了他一宿。不是不想像上次那样抱着他,却怕我这满身尘土脏了他的衣服。虽然有了出征前夜的温存,他仍是我心中神一般人物,不容轻易亵渎。

放明之后桓延又说要先带我去看他的军士朋友。我隐约体会出他并不太想去见镇国将军,便随着他去了军营。才到军帐之外,就听见里面有人大呼小叫“齐桓延”三个字。明明知道那些军士不知道他的身份,听到有人如此无礼我还是忍不住生气。进帐后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军士居然过来拉桓延的手,我紧步过去,装作扶他的样子把他拉开。别人虽没觉察出什么异样,桓延却对我的小伎俩心知肚明。他似笑非笑的看我一眼,我自知这是毫无道理的小气别扭,可就算再过十年,我大概还是会有同样的举动。

出帐后我同桓延说,我也不喜欢镇国将军,可是见了他之后,他会派人保护你。桓延点头说那就走吧,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镇国将军对桓延的到来表现出一种虚伪的惊讶,我感到事情正在向我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桓延却让我出去帐外等他。他出来时已经换作儒生打扮,同腥风血雨的战场格格不入。他告诉我,陛下早下了密令要镇国将军送他回京。

我努力想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让桓延宽心,可怎么也做不到。嘴里说着:“这样已经很好了,见你一面我很高兴”,眼睛里却实在装不下一点笑意。他心疼地望着我,轻轻说没事儿,我在京都等你回来。

我蓦然悟到了什么,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是不是早料到陛下已经下旨招你回去,所以才不愿来见镇国将军?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桓延说,早告诉你又怎么样呢,难道你能把我藏起来。与其被镇国将军抓出来,不如自投罗网来的体面些。

我想如果真能把他藏起来一辈子就好了,再不让任何人伤害他,算计他。凄惶之中桓延用力握握我的手:“你别看着我走,回去吧。”

我不放心地问,那护送你的人知不知道你受伤了,会不会照顾你。桓延笑道:“我好歹还是齐国的王爷,他们敢不尽心伺候。”他抬眼看看天边,又轻轻重复:“回去吧,别看着我走。”我答应了一声,转身而去时只见满目黄沙纷扬。

桓延一直都不知道,那天我食言了。我偷偷地躲在林中,看两个侍卫护送他离去。我看到他用未受伤的左手握着马缰慢慢前行,跟在身后的侍卫赶上前去同他说了些什么,桓延略一沉吟,忽然右手举起马鞭狠抽下去。那座骑大惊之下奋起四蹄,转眼间已绝尘而去。我竟忘了,倔强骄傲如桓延,又怎么会告诉镇国将军他有伤在身要人照料。

随着桓延的离去,军队的士气也开始跌落。人人都在持久的战争里耗尽了力气,只求一个或好或坏的结果。魏国士兵的景况更为凄惨,这场仗他们本来就打得不情不愿,现在又得不到郑国允诺过的支持。终于,在桓延离开的三个月后,魏国的国君将求和的书信同礼物送到了刚满十五岁的陛下手里。我在回京都的路上被陛下的特使截住,说陛下千万吩咐过不能累着皇后,慢慢回去京都便好。我在他们的监视下寸步难行,踏入监国府的时候已是大婚前夕。

璧娥早在门口侯我,见了我的面几几落下泪来。她告诉我桓王妃出家的消息,至此王家已经同桓延彻底决裂。一夜之间繁华落尽,诺大的监国府冷冷清清。走进前厅,我一眼望见齐整叠放的大婚礼服,红的刺目。正在这时听到身后有人说,你回来了。

我转过身去看到桓延立在门旁,在黯淡燃烧的烛火里像是一幅黑色剪影,静默单薄。他走到我跟前轻轻道,回来就好。

他低头看看摆放着的礼服,又说:“陛下说要你今天晚上先试试,有不合适的地方连夜拿去修改——可是我看着,正合你的身量,想来不会不合适。今晚就别试了吧?”他的这句话在我听来竟带了祈求的口吻,好像溺水的人最后抓住的稻草。我赶忙说不试了当然不试,我才不在乎它合不合适。

字字痛彻肺腑。

桓延笑笑说,那就好。看你累成这样,快去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他离去的背影撒落一地的孤单落寞。我记起三年前也是在这样忽明忽暗的烛光中,我向他发誓要永远同他一起。当时我以为既然自己可以为了他舍生忘死,世上就再没有东西可以让我从他身边退开。怕只怕留人不住,这高高在上的男人终有一天会弃我而去。

不想而今却是我负了他。

我想叫住眼前渐渐模糊的身影,张开嘴却发不出来一点声音。千言万语都撕裂成棱角分明的碎片,割刺着我的咽喉, 让我不能呼吸。

我竟负了他。

我,竟,负,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