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服果然正合身量,璧娥仔细的替我抹平新衣上每一道皱褶,桓延一直在旁边静静看着。在他的注视中我的脸渐渐发烫,转头向他道:“这衣服又不好看,你别看了罢。”

桓延笑笑说,我现在好好看看你,怕以后再也瞧不到了。

我的呼吸一滞,反驳说才不会,以后每天你上朝的时候我都在后殿悄悄望你,你知道我在那里就好了。

桓延又是淡淡一笑道,哪里还会上朝呢。他语调一顿,掉转话题说,这身衣服真好看,陛下的一番心意都在里头了。他又说,现在你是齐国的卫国将军,光耀门楣,你娘若泉下有知一定很开心。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些。卫国将军,光宗耀祖,这都是陛下给的,可是我一点也不稀罕。

迎亲的人已经在外面催促,桓延送我出门,在我耳边轻轻道:“邵阳……请你——试着去爱陛下。”我浑身一震,抬头正对他的眼眸,清浅如临水照花。

清浅的看不出他爱我。

当日他不愿夺位,为了要齐国安宁,如今他又要我去爱别人,为了让陛下快乐。

自始至终,是他的齐国,他的陛下。我却从来从来,都不是他的邵阳。

可一个人只得一颗心,我的已尽数给了他,又到哪里去找另一颗心来对陛下。

也罢,从此后我做贻笑天下的男后,他仍是高贵不群的桓王。也许日后宴席中彼此拾取遥遥对望的一眼,也就过去了一辈子。

不料陛下竟当众颁旨让桓王从此不用上朝,不留一点余地。

难怪他会说今后哪里还有上朝的机会。只怕从陛下向魏国宣战的那一刻起,桓延就已经料到了今天的结局。

从此对面不相逢,他却连句临别的情话都不曾给我。

从此对面不相逢。

入夜后我在明如白昼的皇宫里几乎痛哭出声,陛下仍是沉静的看着我,目光同监国府的烛火一般明灭不定。

他沉声道:“邵阳,你在恨朕,对不对?”

你恨朕削了桓王的权,对不对?你恨朕当众给他难堪,对不对?

你恨朕……你恨朕不让你留在桓王身边,对不对?

我的沉默令他坐立不安,他忽的站起来,用力扯下那套美轮美奂的吉服:“你以为朕喜欢这样?你以为朕愿意这样?——朕为了这场婚礼筹备了三个月,你连一个笑脸都不给朕——你到底要朕怎么样,你们到底要朕怎么样!?——是他先背叛朕的,是你们先背叛朕的!”

即使在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陛下的声音仍然字字清晰,不缓不急,一派天子气势。他说完后安静了片刻,又柔声道:“皇后,休息吧,朕累了。”

我过去在他身畔躺下,有些话还是想让他知道。

“陛下,桓延不会背叛陛下。不管当初如何打算,他最后还是舍不得陛下。”

陛下冷哼一声,没有答话。

“陛下心里明明知道,却不肯承认。”

“我,也决不会背叛陛下。”我无奈的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明日我就带军围剿魏国残寇——我会像桓延一样,为陛下创一个太平盛世。”

这就是我可悲可笑的新婚。不久之后,陛下终于默许了我的出征。

齐魏两国边境尽是险川峻岭,想要肃清流寇远非易事。慢慢的我学会应用那些所谓的兵法:离间,欺诈,利诱,要挟,翻手为云覆手雨。边境诸侯渐渐开始知道邵阳的名字。桓延说过要我做坦坦荡荡的君子,如今却再也不能。我守不得他,总要为他守得齐国江山。

眼看着势如破竹,直捣黄龙,就要攻下魏国的边关重镇湘城。我却在一个灰暗的黄昏不期意迎来了璧娥姑娘。她还是旧时形容,唇边却再也没有了甜甜的酒窝。日夜兼程使得她娇秀的脸庞失了颜色,如天穹般苍白。

璧娥告诉我,在我离开后不久,桓延被陛下设计骗入宫去,如今被囚在冷宫。

我大惊失色,拉着璧娥问为什么不救他出来。

璧娥说,大人不愿意。大人说,事到如今,出不出去都是一样,还让我把死士都散了。她又说,大人让我求公子一件事。

我当然知道他要嘱托的是什么,他把我邵阳究竟当成了什么人,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纵然是歌姬家仆,也没有这样轻易的就转手给他人。

我心底蓦然升腾起无由来的愤怒委屈,对着璧娥吼道:“你回去告诉他,我做不到,做不到!让我爱陛下,他还不如让你直接杀了我!”

璧娥闻言一怔,竟掉下泪来。她一边流泪一边微笑,喃喃道:“公子有这份心,大人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她向我深深一拜,柔声道:“大人托我向公子说,他已经倾尽所有退无可退,却还是不能让公子幸福——他求邵公子,原谅他。”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如此毫无顾忌的流泪。她的眼泪无声顺颊滑落,在垂暮的阳光里晶莹剔透。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璧娥姑娘。我曾问过她要去哪里,她浅笑着说,总逃不过布衣荆钗嫁个寻常男子,邵公子,你就当璧娥死了吧。

翌日破晓,我舍弃了已在囊中湘城,率军回朝。

对于我的突然返回陛下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他已经离我们初识时那个坚强纯净的孩子越来越远,我每见他一次便觉得他更阴贽了几分。唯一留存下来的是如朝露一样的眼睛,始终不染人间烟火。陛下允许我见了桓延一面,却执意要把他拘在宫中,作为威胁我的筹码。

陛下后来跟我说,其实朕相信你既然答应了朕,就一定会留在朕的身边。朕留住桓王,并不是怕你变卦。只不过朕虽然注定输了,却也不想让他赢。邵阳,你还是会恨朕吧。

我不想让陛下知道,其实我同桓延之间能够如此,我已经很是知足。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过真能同他白首同心。有情人之间最怕猜忌伤害,现如今他明白我,我亦明白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一直以为事情会这样继续下去,万万没想到的是,在我决定再次征讨湘城的前夕,陛下给我一封桓延的信。他说皇叔听说你要再去湘城,让朕把这个给你。

不想让他又生猜疑,我坦然当着陛下的面拆开信封,里面只有薄如蝉翼的一页纸,短短十字,墨迹甚新,确是桓延手笔。

一看之下,我如遭天雷轰顶,只觉眼前一片漆黑,转眼已身坠无间地狱。

湘南多萱草,君子自珍重。

好一个湘南多萱草。萱草忘忧,他竟是要我忘了他。

这便算是,他给我的幸福?

我只想大哭一场,一开口却听到自己苍凉悲哀的大笑。陛下担心的望着我,喃喃说,这不是我让皇叔写的。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陛下让他写的。只有桓延自己,才说得出这般绝情的话。

他要我再不见他,直说便是,又何必这样伤人。

我一抬手,小小一页纸的碎片竟也撒的这般纷纷扬扬。

“请陛下转告桓王殿下,邵阳同他,不及黄泉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