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想找桓延问清楚,陛下到底同他说了些什么,他才给我写了这封信。可思前想后,他既已无心,我也当休罢。何苦抵死追问让他尴尬,在两个人心上都狠扎一刀。再是不甘,我终究领兵去了湘城。

从湘城一役开始,我正式成为日后多年里所有将领兵士口中的邵将军,多智善谋,寡言少泄。攻下湘城之后,魏国再次割地求和。他们已经为入侵齐国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我也无意赶尽杀绝。本来准备乘着士气高涨夺回以前被赵国夺取的三城,却在一次临时决定的操演中意外发觉有多个将领竟然私自出营,还让副官帮忙隐瞒。这其中,就有自大婚之后再未同我说过话的李将军。

大怒之下我找来其他将官审问,他们陪笑着说,将军息怒,那些将官都是桓王旧部……

我无法忍受别人在我面前再提起这个名字,厉声打断道:“是桓王旧部又怎么样?”

这一下把他们吓得不轻,胆战心惊的回道:“回禀将军,桓王爷当年曾在湘城附近的萱谷大挫魏军,救国于危难。那些将官想必都是去了萱谷凭吊当年战场。”

我猛地一怔:“萱谷?”

“将军,萱谷在湘城之南,因盛产萱草而名,土人也称忘忧谷。听说齐军当年曾被逼入谷中,眼看全军覆没。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桓王爷居然能带军杀出萱谷击溃魏军……”

我于是独自去了萱谷。入谷通道甚为狭窄,只容两三骑通过。两侧都是悬崖峭壁,当年魏人重兵把守谷口,要活活饿死退入谷中的齐军,虽然知道桓延的能耐,还是很难想象他竟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反败为胜。入到谷深处便逐渐开朗广阔,最后竟有一大片平地可容休憩,想来便是桓延屯兵之所。

李将军他们也果然在那里,见我一人进来,他们脸上敌对的神色稍缓,默默行了礼。

我知道在他们心中,我是陛下的私人,是加害桓王的帮凶。也懒得多废唇舌,我淡淡道:“诸位要来此凭吊,好歹也支会我一声。”

他们都用沉默表示对我的不屑。最后还是李将军慢慢说:“邵将军,我们以前跟着桓殿下出生入死,如今跟着你,一样会尽心竭力。当年桓殿下曾在此向全军立誓,而后我军如有神助,一鼓作气打得魏国人溃不成军……我们兄弟如今见不到桓殿下,只想回来看看旧战场——将军千万不要多心。”

我努力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问他:“桓王当年,立了什么誓?”

李将军肃然道:“荣辱不弃,生死与共。”

荣辱不弃,生死与共。

所以桓延会写,湘南多萱草,君子自珍重。他并没有期望我能够读懂字里行间的意思,能够最终听到他给我的沉默允诺。我知道他希望我快乐,也许真的在某一瞬间,他曾经真心希望过我能够忘记他。只是当时落笔那一刹,毕竟柔肠百折割舍不下。

送我出征,要我爱陛下,甘愿被囚宫中,他原都是为了我的幸福。他对我的心,从来都不比我对他的少,我却一直一直,都不明白。我竟然,还在陛下面前立下如此狠毒的誓言。

走出萱谷的时候我想,同桓延在一起的时间,不过短短三年,此后的岁月都只能靠回忆来温暖。他说他最终还是不能给我幸福,其实大错特错。他难道不知道,这三年里任何一天我所得到的幸福,比很多人一生拥有过的幸福都更多。

此后转眼之间就是数年。陛下为国事操劳日渐憔悴,我陪在陛下身边的日子却屈指可数。大多数时间,我都走在征讨平乱的路上。

有一次在行军途中路过姚城,正碰上七月十五盂兰鬼节。户户都在门前燃香供奉,把荷花灯放入水中给冤魂引路。军士们都不肯继续赶路,说对鬼神不敬会出师不利。我也乐得清闲,便命令军队在城外安营。

入夜进得城去,既是鬼节便扎鬼灯。处处影影憧憧,昏暗幽冥。听说按照当地风俗,今夜鬼魂还阳,会混迹生人之中,真假难辨。行得不远,我果然见到有许多白衣人当街起舞,都带着面具,飘忽不定,也分不清是人是鬼。我正准备走进细看,却忽然间瞥到离落的长街尽头,灯火阑珊处一人隐约独立。匆匆一瞥间,那风度气质,竟是像极了桓延。我一面笑自己相思成狂,一面脚下加力往那面赶去。那人影见我趋近,转身而去,却行得不急不缓,还是让我赶上了。

我心中有莫名的焦躁不安,一把将那人拉转身来。他也像别人一样一身白衣带着面具,手指冰凉透心。

虽见不到他的脸,我却知道面前之人真真切切,就是桓延。

一时间悲喜交加,不及细想,颤声问他:“你怎么来了这里?”

他低头不语,想来定然经历了许多曲折。我又道:“桓延,如今你来了,我们这就离开,找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管他天下江山。”

他仍是不答,我着急起来,扶过他的肩道:“你不愿么?”

他轻轻摇头,柔声道:“傻孩子,还说什么一起走——不是说过,不及黄泉无相见么?”的的确确是桓延的声音,我却未没听他如此悲哀的说话过。

我知道他还在恼我误解了他,急急忙忙解释:“是我最笨,居然看不懂你的意思——那时我是瞎说的,我胡说的——做不得数。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仍是不肯原谅我的样子,我摇着他的手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你摘了面具吧,让我看看你。”

他略一颔首,伸手去拿面具。刚刚揭起,忽的狂风大作一片墨黑,眼前尽是无数白衣翩翩,再也寻不得桓延身影。

我大叫着奔向前去,却有好几双手拉着我后退,一面念道:“邵将军。”我奋力挣扎,猛然间眼前一亮,方才种种竟是南柯一梦。我好端端睡在营中,那几双抓着我的手,正是我的部将们想要把我唤醒。

他们一脸担心望着我,其中一人道:“将军是做恶梦了吧。昨夜鬼魂多,过了鬼节就没事了。”

我难堪的笑笑,说没事,我梦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人。他刚要摘面具,梦就醒了。没想到他们听了居然勃然变色,推推搡搡的不肯答话。我大感奇怪,再三询问,一人才吞吞吐吐道:“按习俗,本地鬼节之夜人鬼都戴面具起舞,无法区分——只有一点,生人决不能除下面具。将军梦里的人摘了面具,只怕,只怕……”他话语未落,就被旁边的人狠推一下,不敢继续。那个推他的人向我道:“将军别听他胡说,这些都是小户人家拿来吓孩子的。”

我颓然坐倒,略一迟疑便向他们吩咐道:“我们回京都吧。”他们都露出惊疑的神色,那个方才劝我的人还要再说话,我挥了挥手:“都别说了。陛下不是催了好几次要我们快点回去么?明日就启程吧。”

陛下微笑着看我走进皇宫,开心地问我怎么提早回来了。虽不忍心消抹去他难得一见笑容,我实在无心同他伪装,开门见山的问他桓延最近怎样。

陛下的笑容凝滞在嘴角,逐渐化为帝王的冷酷。他问我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老老实实告诉他我的梦境,他的表情更为阴沉,沉默片刻之后他告诉我,我回朝前夕桓王确是大病了一场,憔悴到形销骨立,虽是九死一生,如今已无大碍。而我梦到他的那个晚上,太医曾向陛下回报说,桓王殿下恐怕过不得今夜。

陛下森冷的盯着我,他说一定是有人告诉你了,对不对?朕就不相信真有什么心有灵犀!

我像往常一样用沉默回答他。我也从不相信有什么心有灵犀,但我相信那个人在生命最危急的时刻,最想见的人一定是我。

陛下又说,你也把朕想得太卑鄙了。朕虽不许你们见面,若真有不忍言之事,朕一定不会瞒着你。

我这才讶异的发觉,虽然因为担心赶回来,我却只想过桓延是不是病了,伤了,从没想到过他可能已不在人世。在心底最深的角落我始终隐藏着一个信念,桓延对我如此疼爱,绝不会那样残忍,抛下我一人孤孤单单在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