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开春,齐军连战告捷,诸侯闻风丧胆。正在这时从京都传来了陛下病危的消息,十万火急招我回去。

我一向都知道陛下身体不好,却从未料到竟然严重到这个地步。急忙转手兵权星月兼程赶回皇宫。陛下已不能早朝,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半倚在塌上同我说话。他望着我轻轻说,你回来就好。

我心中一酸。五年前大婚前夕,桓延在监国府等我回去。见到我时也只说了这一句话。

不是不愧疚的。陛下已不久于世,只盼见我最后一面。而我此时心中所念所想,竟然还是桓延。

第二天我同朝臣们一起去静衍寺为陛下祈寿。静衍寺历来是皇家礼佛参拜的地方,平常少有闲杂人等。我是陛下的将军,为他开疆扩土;我又是他的皇后,他为了我从未纳妾立妃。朝臣们都有意无意的同我拉开距离,用五味杂成的眼光看我,窃窃议论。

我在佛像前跪下,真心实意祈求陛下的安好。陛下说得对,他一心一意待我好,是我彻底辜负了他。苍天若对桓延不公,对陛下又何尝有一点点怜惜。如今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那么多了。

起身的时候听到有人叫我“邵公子”,初时以为是璧娥姑娘,惊喜地转过身去,却见到一青衣女尼——说是女尼,也不确切。她虽是佛家打扮宝相庄严,却还留着一头长发,如春泉般自头顶流泻——竟然是出了家的桓王妃。

她微笑着说:“邵公子,果然是你。好久不见都认不得了。”

我犹豫着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柔声道:“这里的师父说我还看不破,不许我出家。只让我自己慢慢参悟——邵公子就把我当个居士吧。”

我点点头,问她近来可好。

她笑笑说万法无我,有什么好坏之分,稍稍犹豫了一下,又问我道:“邵公子可知殿下近来可好?”

我苦笑道,我哪里见得着他。

她的眼神一暗,叹道:“终究还是放不下——邵公子,你怪我吧?”

我摇头说没有。我的确曾经恨过她。虽然知道她同桓延之间只是单纯的互相利用扶持,我还是不能原谅她用出家作为借口,在桓延最需要同盟的时候轻易背弃了他。后来我慢慢体会到她当时要保全王家的地位声望,定有种种苦衷,少年时的怨恨也早已烟消云散了。

其实若要说怨恨,只怕她当恨我多些。

桓王妃忽然道:“邵公子初来监国府的时候,正是十四岁吧?”

我惊讶于她竟然把我的事记得那么清楚,她却淡淡一笑道:“我嫁给殿下的时候,也是十四岁……”随后又自嘲地笑笑:“才说公子看不透,我也不是一样——舍了俗世一切,却偏偏舍不得这三千烦恼丝——削了头发,拿什么戴那支乌木钗。”

在她清水一样悠远的目光中我开始领悟,这个女子一直以来都以怎样绝望同无奈的心情爱着桓延。她有显赫的家世惊世的美貌绝代的才华,却都葬送在一场纠缠了太多权利手段的婚姻里。对她而言,最可怕的不是诱惑同背叛,而恰恰是爱情——一旦爱上了,就输了立场,就再不能冷眼旁观全身而退,由此也便丧失了这场婚姻的全部意义。这玲珑剔透的女子可以爱上任何人,独独爱不得她嫁的男人。

大概从我了然的目光里读出了些什么,她仍是淡淡一笑,在缭绕香烟里背转身去。我想起有一年元宵灯会,桓王府大宴绅豪。她一身红衣端坐于桓延身畔,顾盼生姿巧笑嫣然,云鬓上仍只插了一支乌木钗。而今半世荣华开谢,枯坐青灯下古佛侧,也只剩得那支乌木钗,承载了所有华年。

静衍寺的祈福并没有为陛下带来任何奇迹,他仍是日复一日的虚弱。太医们心照不宣的暗示,陛下已经撑不到谷雨时节。

陛下驾崩的那天,天气无比明媚。他把我唤去塌边坐着,我抬眼看到窗外的柳绵轻轻巧巧铺满了天空。陛下知道大限已到,出奇的镇定清醒。他让我扶他起来,轻轻说:“皇后,朕可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又问我:“朕想你替朕守着帝陵,你可愿意?朕把皇位传给桓王,你可高兴?”

陛下,陛下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他轻轻咳起来,瘦弱的肩膀止不住颤抖。我扶过他靠在自己肩上,他苦笑着说:“有时候,朕真的不知道应该恨桓王,还是恨你。桓王抢了朕的皇后,你也抢了朕的皇叔——到头来,朕只剩了自己。”

他靠在我肩上,声音好像倦了似的越来越低:“朕有时候会想,如果你刚到京都的时候朕就让你住来皇宫,一切会不会不同……你既然喜欢桓王,为什么要对朕笑,要陪朕说话,还教朕捉那些小鸟小虫……你为什么,要给朕那一捧向日葵……邵阳,你还记得吗,那天你陪着朕走到天都黑了,你请朕去吃你娘包的粽子。那一片葵花开得好艳,金的晃眼,我们一直走啊走,朕都以为那片花海没有尽头……邵阳,你还记得吗?”

他默默合上眼睛,我轻轻扶他躺回塌上。他仿佛不情愿似的睁开眼睛,拉住我的手:“邵阳,如果来生你先碰到朕,你会不会爱朕?”

如果有来生,我会不会爱陛下?来生里若是碰不着桓延,我只会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邂逅温婉纯善的女子,子孙满堂了此一生;或者能够遇上陛下,说不定心甘情愿做他的男后,陪他一辈子。

可是,若是上天垂怜让我再次遇着那人,哪怕那时我已成家立业,那时我已儿女绕膝,只怕还是会同今生一样,从此后心里再容不得他人。

想到此处,我更不知该如何答复陛下。倒是他先笑起来:“是朕问错了。刚才朕想,若来生相遇,只怕朕还是只喜欢你一个。将心比心,你——一定也只会喜欢桓王一个。”

我不敢答话,他给了我那么多,我却无法给他一点回报,纵有来生也还是会负了他。我俯过身去,在他额上轻轻落下一个不带一点温度的吻。

陛下的眼中露出些稚气的快乐,他柔声说:“朕给了你那么多东西,你从来也没有稀罕过。但是,朕还是想给你一件最后的礼物——你下去吧。”

我深深一拜,向外走去。回身见到桓延站在房外等着陛下召见。他果是清减了不少,眸子依然同分离时一般清浅。我又记起那个不祥的梦兆,记起我在陛下面前的决绝誓言。我不敢停留,只快步从他身边经过。目光交汇的一瞬仿佛天长地久。

这就是陛下给我的临别礼物,他让我再见了桓延一面。

未过申时,太医传来了皇帝驾崩的消息。按照遗诏,我作为他的皇后跟随陛下去了帝陵,终身不得出。

齐国上下很快从先帝驾崩的噩耗中恢复过来,庆贺新帝的登基。桓王在做监国的时候就广得民心,如今得登大统,更是民心所向。

我守在帝陵,从此后不知世间春秋。直到有一天天子出游经过帝陵附近,左右守卫都偷溜出去一睹龙颜。我站在帝陵出口向天子的仪仗遥望,毫不费力就找到了那个人。

华盖高冠,恩威并济,我从来不曾想到,繁琐沉闷的龙袍竟然也能同一个人如此得体相配,好似他生来就当如今日这般,君临天下操持生死。

那遥遥一眼让我明白,我的桓延,再也回不来了。他会像每一个千古明君一样,在社稷兴衰中一点一滴熬尽心血同智慧,生前万民称颂,身后彪炳千秋。

眼前百姓簇拥下的,是圣明的当今陛下。而我的桓延,再也再也回不来了。

天子的车队受到家家户户的夹道迎送,欢言笑语熙熙攘攘。没有人知道在沉默的帝陵一角,有一个男子放声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