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战争消息后,最着急的竟然是璧娥姑娘。她并不是慌乱,而是恼怒。如今她再也不用在我面前掩饰自己的身份,向桓延沉声道:“大人放心,如今我们已经胜券在握,决不至功败垂成。”她的声音同往常一样温柔婉转,成竹在胸,听来竟颇有的大将之风。

桓延看我一眼,苦笑道:“而今存亡危殆之际,还谈什么争权夺位。我总不至用祖宗基业去换一己私欲。陛下这步棋,走得真妙……”

璧娥怒道,大人倒是宅心仁厚,可皇帝这也不是要用天下苍生来换邵公子?他不仁,我便不义,有什么顾忌。

桓延摇摇头,轻叹道:“不仁不义,到头来还都算在齐国百姓头上。兵燹一起,黎民苍生便受无妄之灾,难不成要我再起内乱,弄得民不聊生。”

璧娥恨恨道,视人命如草芥,这样的人怎配做当今天子。

桓延却说,陛下心性仁慈,如此毒计定是冀王的主意。他紧紧扣住案几,指节泛出苍白:“我早该料到陛下留着冀王别有用处,当日竟没杀了他!”

我紧抿嘴唇站在一边,这时候的桓延森然阴冷,让人胆战心惊,是我所完全不熟悉的。璧娥蓦然道,大人,今晚我进宫杀了冀王囚了小皇帝,明日一早大人就入殿理政,看谁敢不服。

我赶紧说千万不可,宫中此时定然戒备森严,哪是你说去就去。

璧娥姑娘甜甜一笑道:“我不怕,我的命是大人给的。”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女子,言语之间竟已抱定必死之志。

桓延淡淡道,胡说什么,你只要管好手下那些人就是,这件事情谁都不许插手。

璧娥仍是不甘心,可也不敢再多说,答应了一声就转身出去了。她关上门之后桓延才露出少有的疲惫,他走到案前坐下,用手扶住额头闭上了眼睛。

我走到他跟前跪倒,听到他的声音幽幽传来:“邵阳——怎么办?”

那一刻我只想伸手把他抱在怀里,告诉他什么都不要想。齐国百姓仰仗桓王有若天神,十年前靠他独率轻骑破敌制胜,十年后又要他只手补天救国于危难。可桓延究竟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凭什么这许多家国兴衰都要他一肩担起。

我想,我对桓延的感情,陛下一直都是知道的。这个面色过分苍白的孩子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美丽眼睛,澄澈宁静如同山间朝露。他总是那样一言不发的看着我,装作在不经意间提起关于桓延的种种,而不懂得如何掩饰的我只能用沉默转移话题,每到这个时候陛下的眼睛里就会流露出一种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沉郁。他问邵阳你在我面前为什么总是那么沉默,他问你记得吗我在你们村里玩的时候你那个小眼睛的朋友用脚尖拌了我一下,他问你想妈妈吗,其实我跟你一样,我母后虽然还在,我从来也见不到她。他最后会问,邵阳你呆在宫里很闷吧,会不会想念监国府。他说,我其实挺想桓王皇叔的,可他从来也不来。他安静下来,然后又突然笑笑说,朕又忘了,桓王皇叔教过朕,做了皇帝就不可以自称是我,在谁面前都不可以。

面对这样敏感善良的陛下,我做不到铁石心肠。可是就算拼命勉强自己,他的全部体恤关切也都及不上桓延眼底那一抹浅浅的温柔更让我感动。他对我多好一点,我心中的愧疚就多增一分。所以我曾求桓延答应我,千万不要派人伤害陛下。然而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温和儒弱的陛下居然有这样孤注一掷的勇气同魄力,用同魏国宣战的方式来阻止桓延的计划。他是把整个齐国的未来,都用作了自己的筹码。

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桓延忽然又说,邵阳,你想去战场吗?

我一愣,桓延轻轻说,国难当头,我想你一定希望同你父亲一样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是不是?错过这次机会……你只怕再也不能离开京都了。他又说,战场上九死一生,我不想你去——但是,邵阳已经是大人了。

他永远都是那么了解我,那么为我着想。他只要我去追寻自己的梦想,从来也不为自己考虑半分。

我问他,那你呢。

我要去郑国。一旦魏郑联盟,齐国就岌岌可危。

我低头不语。我如今才明了监国显赫的身份之后,有着多少无法言说的辛酸无奈。

出征的前一天我辗转无眠。今夜之后,我或者战死沙场,或者回来成为陛下的皇后。不知道哪一种更幸运一些,我只知道我同桓延在姻缘庙里求的心愿,再也无法实现。

我要怎么样才可以留得住这最后一个晚上,怎么样让自己在日后千百次的轮回里,记得他多一些,再多一些。

想来想去,我最终起身到他房前,只穿一件单衣呆呆站着,也不敢抬手敲他的门。最终还是他听到外面的声音拉开门来让我进去。他把我揽进怀里暖着,问我怎么了。

桓延,我只想要个回忆。

我只想我最喜欢的人,真真正正的抱过我。

他的吻丝丝缕缕落下来,我听到有人在耳畔低语:“明日你要出征,我不能伤了你。今晚……”

关于那一夜最初的回忆,始终是破碎不堪的。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拼凑不起完整的片断。我只记得自己发了疯似的吻他,仿佛过了这一夜就是永别;记得怀中人比想象中更为纤弱的身体,披散在肩上被汗水濡湿的长发;记得清冷月光下他微蹙的眉,被咬得泛白的嘴唇;记得梦呓般轻柔的叹息,一次次唤我的名字。

对那一夜完整的回忆始于身下凌乱的床单和雪白锦缎上的片片殷红。那个时候我才开始逐渐清醒,明白少年的莽撞冲动对他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而他任由我在他身上放肆,好像要把这一生的温柔宠爱都在这一夜给我。我记得自己看着床单上的血迹几乎是哭着拼命说对不起,他是我最爱最敬的人,我如何舍得让他受一点伤痛。而他一直都说没事,让我别担心。

后来我下床去准备沐浴的热水,我知道他喜欢烫些的。小心翼翼的把他抱起来放进水里,却看到他清秀的眉又一次因为疼痛纠结起来。方才撕裂的伤口怎么经得起这样热水的刺激,而我竟然忘得一干二净。赶紧俯身想把他抱出来,桓延却忍不住笑了:“都说了没事,你担心什么。”

对不起,我不想让你那么痛的,我真的不想……

真是个傻孩子啊,他柔声说,我自己愿意的,别道歉。

我低下头去,仔细抚过他的每一寸皮肤,想把这些都铭刻进轮回的记忆里。把他抱回床上以后,搂着他直到天色微明都不敢放手。

第一声鸡啼的时候,我明白我们的时间到了尽头。下床以后我问他还疼不疼,他轻轻摇头,让我赶紧去收拾行装。

回房穿戴好桓延为我准备的战甲,银色的征衣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然而我心口方寸之地,千方开解也还是只有那个人的身影。忍不住又踱回他的房间,推门而入,桓延正襟危坐,璧娥姑娘正要替他束发戴冠。见我进来,璧娥目带责怪地望了我一眼,什么都没有说。鬼使神差般,我求她道:“璧娥姐姐,让我来,好不好?”

璧娥询问地看看桓延,桓延笑笑说,那就让他来吧。

桓延的头发细而且光滑,我生怕握不住,一绺一绺小心梳理着。偶尔有几缕银丝从乌发间滑落,璧娥过来想把它们一一拔去,桓延说不用,人总会老。听到这句话我的心不可抑制的疼痛,桓延尚不到三九年纪,竟然说自己老了。他曾经说过时时刻刻勾心斗角的生活,一日比别人两日更长。

我更喜欢他用纶巾束发,可今天碧娥拿来的是那枝先帝赐的玉簪,华巧绝伦高贵无比。头发散落时候的桓延清俊秀美,束起头发之后菱镜中便浮现出一张属于桓王的年轻冷峻的脸,只是眼中略带些来不及掩饰的倦怠。

我痴痴望着镜中人,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桓延站起来说我们该走了,我要带你去见李将军。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他是要弃我而去,顾不得璧娥在旁,赶上前去从后面将他紧紧环住。桓延也不挣扎,只低声道:“你干什么,小心被人看到。”

我将脸靠在他的肩上,桓延,我舍不得你,真真舍不得。

璧娥在一旁说邵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你又不是不回来了,璧娥还等着去接你呢——你可千万不许不回来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可是……就是舍不得。

桓延解开我环着他的手:“你这傻孩子啊……”他低下眼睛去,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我同桓延一起去见了李将军。他已两鬓斑白,见了桓延忙不迭跪下叫桓殿下,然后苦笑:“看我这记性,大人做监国也有五年了,我总是记不住。”桓延一手扶他起来,一面说叫桓殿下也好,何必叫做大人。

李将军是桓延未受封以前的旧部,所以一直按照当年的习惯叫他桓殿下。我忽然有些嫉妒,因为他认识的桓延是我所不知道的。

桓延嘱咐说,我把邵阳托给你了。

李将军一迭声说桓殿下放心。他说殿下此去郑国千万小心,郑国太子狡诈多谋,不知道会不会乘机偷袭京都。

桓延微微一笑,向李将军道:“将军放心,边境上全仗将军,京都这里万事有我。”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父亲口中兮凤山上那个飞扬骄纵的少年王爷,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李将军却拜倒在地,起身时已经泪流满面。

后来我才明白当日李将军如此悲伤的原因。十年前虽是六国联军,情势紧急,桓延却得到了先帝的无比信任,因此调配军队得心应手,得以一展雄才。而当今陛下对桓延的猜忌,早已再不是秘密。桓延此去,既要斡旋于敌国,又要提防陛下设计加害。李将军说,桓殿下如今腹背受敌如履薄冰,他却简简单单一句“万事有我”,把一切都揽了下来。

我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痛恨过自己。我口口声声说要同他一起,却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自私的走开,把他一个人丢在了危机四伏的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