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王殿下的监国府恢宏却单调,同殿下一样让人捉摸不出任何喜恶爱憎。他让一个叫璧娥的姑娘替我安排房间。璧娥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子,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她在前面领路,边走边说,邵公子你别怕,现在这里除了大人同王妃娘娘,最大的就是你了。谁要惹你不开心,你就告诉我……她的脚步轻盈灵动,一头光可鉴人的乌发随着步履微微轻摆。娘以前形容姑娘的头发好看,便说象织锦缎子一样。我后来在京都见过各色琳琅光鲜的织锦,却始终没有一匹及得上璧娥姑娘的头发。

到了房里,我怎么也不好意思再麻烦娇小的姑娘家,急急忙忙自己动手安顿,她也不坚持,就站在一旁看着。我猛一抬头,正见到她对我甜甜一笑:“邵公子生的真俊呢。”

我呆了一下才反映过来,不用想也知道脸一定红的剔透。她却笑的更欢了:“你不好意思干什么。我说你生的俊罢了,没有旁的——其实啊,要真说生的好看,有谁及得上我家大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噤了声,望着前面悄悄吐了吐舌头。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一个女子一拢青衣袅袅婷婷行来,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璧娥的头发好像绸缎,那女子的头发则只用一枝乌木钗半绾做妇人样式,像是一眼春泉自头顶流泻。

她走到璧娥面前,不颦不笑,不怨不嗔,只淡淡道:“你同殿下说,过几日太后生辰,东西我都备齐了,差人早晚送去。若都像他这般不上心,以后入宫太后哪里还会给好脸色看。”

璧娥嘻嘻一笑道:“那还不是有夫人在,大人才不费这个神。大人还说了,宫里宫外都有他,让王将军放心在京畿守着,别动不动就往京里跑,若被好事的参一本滥用兵权玩忽职守,到头来还不都得大人担着。”

青衣女子淡淡笑道:“我哥哥就喜欢在京都呆着,殿下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好歹我们王家是自己人,帮着担下几个折子又有什么了。”她垂下眼睑,又抬眼向我看来。她的脸仿佛刻意雕琢过的精美,目光却森静而冰冷,让我止不住想移开眼睛。

她轻轻说,这位就是邵公子吧,生的可真俊。她又说,京都尽是污浊瘴气,哪像兮凤山的风清云淡,邵公子可别嫌弃。

我几乎以为她在嘲讽我的出生低微,可是那女子的表情却是落寞真挚的。

这就是我记忆里桓王妃的全部——落寞清冷的青衣女子,兵部尚书的掌上明珠,平乱大将军的幺妹。璧娥告诉我她是腥风血雨的宫廷斗争中桓王殿下最得力的同盟,却很少同殿下真正说话。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夫妻之间的对话可以是那么□□的权术和利益。

在监国府可以经常见到桓王殿下,我同所有人一样恭敬的唤他大人。有一天他叫我进房想要解释男后的事情。我知道他看着我的眼睛里有一种特别的温和,可是我却不喜欢。

那是一种长辈对幼辈的关切和体恤,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想要的已远远不止这么多。我甚至大逆不道地想,如果他是当今皇帝,那该有多好。

那天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晦涩的表白,他只是抬眼静静望我,目光里敛去了温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听懂了。

从此我开始在他的要求下努力读书练武。每天我都等着他下朝回来,可以从我练功的院子里远远看他一眼。看他身着监国服匆匆经过,那样的尊贵优雅。运气好的下午他会来亲自教我念书,运气更好的时候他会留到用过晚膳才走。慢慢的,我们发明了一个有趣的游戏。他或者是我会从书堆中随意抽出一本,在上面随便找一个词。然后此词为题眼,三烛为时限,两人各自行文,作完之后再拿来比较品评。桓王殿下总是先我完成,往往第三支蜡烛才燃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经停笔正坐。跳跃的烛火把他的脸掩映的更加细致,那半支蜡烛的时光便成了我最大的幸福。

有一次我点到了“国策”二字,自以为写了几条治国良方,得意的想等他赞赏。拿桓王殿下的过来一看,却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字字鞭辟入里堪透世情。一霎时如醍醐灌顶,竟看得我惊呆在那里,却突然瞥到页脚上署着“齐桓延”三个字,眼生的很。不禁脱口问道:“齐桓延是什么人?”

话才出口蓦然惊觉,却已如泼水难收。齐乃是当今国姓,桓延,自然便是桓王殿下的名讳。

桓王殿下也不答话,拿过刚作好的文章,细细折好,然后凑近烛火点燃,一面低头轻笑道:“你在监国府里住了那么久,竟连其间主人的名字都不知晓……纵使朝堂之上,又有几人知道齐桓延……”

我如做梦一般,痴痴地看着他烧了斑斑墨迹。等我反应过来伸手去夺的时候,只抢得残留的一小片纸。摊开手掌正是已经焦黑无法辨认的“桓延”二字,如断翼的墨蝶翩翩而下。

治国安邦的良策,平定四海的奇谋,怎么,怎么竟烧了?

桓王殿下淡淡地`说,为人臣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哪里需要这些雄韬伟略。还是邵阳你写得好,明日我呈给陛下。

我方才悟出,他纵是临危托孤的肱股重臣,却也怕功高震主终落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其中分寸拿捏的游刃有余,又含着多少隐忍艰辛,多少韬晦同委屈。

而他一个人,竟都生生承受了。

那一刻,手足无措的我多想让他知道,大人——从此之后你再不是一个人,哪怕碧落黄泉,邵阳也同你一起。

明灭的烛光中他讶然抬眼,我这才发觉刚才所想已不知不觉说出了口。把心一横,双膝跪倒:“大人,放眼齐国,愿为大人出生入死者只怕不计其数。邵阳知道自己身份卑微,算不得什么。可我……”

“邵阳,”他用叹息一样的语调打断我第二次鼓足勇气的表白:“粉身碎骨,肝脑涂地这类的话,我听得太多了。”

这轻轻一句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我已经把整颗心掏出来双手奉上,他却连看一眼都不屑。

他随后伸手扶我起身,浑浑噩噩之际耳边却听到他低语的后半句:“……可是,所有人只说为我效忠,却从来没有人说过,愿同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