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陵 （四）

四

我本以为从那句话开始，桓王殿下已经接受了我的心意。可他随后只是淡淡地说，今后，不准你再提自己出身低微。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手指划过我的脸，动作轻柔的让我分不清是长辈的疼爱还是情人的怜惜。他说，邵阳你可知道，在这监国府里，出身低微是个禁忌的词语。我母妃原是风月场中的人，若说这府中出生最卑贱的人，那便是我。

我一把抓住他正准备收回的手指，惶急的说不出话来：“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若有人敢如此侮辱大人，我就……我就……”

他也不急，任由我紧紧攥着他的手，微微笑道，邵阳，你记住，你是我齐国的皇后，身份无比尊贵。

我不要。我情愿留在大人身边做一名家奴。

他笑道，哪有如此无礼的家奴。我这才发觉自己无意间的冒犯，赶紧放开了他的手。他手指的温度从我的掌缝间溜走，怎么也留不住。

早点睡吧。他说，明日你就该进宫去了。

宫里的日子平淡而清闲，不再有人逼着我读书练功。因为有桓王殿下摄政，陛下也并不是那么忙碌。他是个很少说话的孩子，有时候会默默地注视我很久，我从来也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曾悄悄问过侍从们桓王殿下什么时候会进宫，他们说监国大人从来只在朝堂上觐见陛下，除非有紧急事务才会入宫启奏。我知道那是因为桓王殿下想让所有人知道，皇宫是永远只属于陛下的。

数月后我终于盼到了桓王殿下的造访，他却带来了我娘病危的消息。我日夜兼程赶回村里，娘握着我的手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乖孩子，你如今那么有出息，娘很开心。可惜看不到你娶妻生子，娘终是不甘心啊。

我低着头不答话，娘的手慢慢失去了力道。她撑着最后一口气见我一面，就是为了要告诉我她盼着我为邵家开枝散叶，告诉我她很为我骄傲。我不敢告诉她我已经爱上了一个人，一个我穷尽一生也无法与其匹配的人；她也再不会知道她的乖孩子并不能建功立业，而是要做个贻笑天下的男后。

昔日的家被人布置成了灵堂，跪在灵堂里的我有时会想，娘现在走也许是件好事。更多的时候我会想到桓王殿下，想到我如今跪着的地方曾经有过他的足迹。想着想着，我便仿佛嗅到了他衣上那种特有的清淡的味道。

那种温柔的味道越来越近，直到我听到有人叫我邵阳。回头的霎那，居然看到那个梦里百转千回的男子，正肃然站在我身后。

我不知当喜当忧。虽说想着见他，我却实在不愿让他在我这么狼狈的时候出现。去京都的路上他曾无意间同别人说过，别看邵阳是个孩子，他可很显英雄气。就为了这一句话，我要他永远只看到神采奕奕的邵阳，而绝不是如今萎靡颓唐的我。

桓王殿下说，我不放心，所以就来了。他第一次在同我说话的时候垂下眼睑，遮住了他目光中的浓浓怜惜。

我张了张嘴，想叫大人。话未出口，唇已经被封住，就在我母亲的灵前。脑中一片空白，还来不及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又忽然被狠狠推开。我懵懂地看向眼前的男人，桓王殿下的眼睛已不如往日般和煦，而是浮现出一种恼怒同刻意的冷漠。

他仿佛厌恶什么似的转身而去，那一刻的绝情让我从天堂直坠地狱。

事后我恍然大悟，一定是我当时恍惚无法自制，冒犯了桓王殿下。桓王殿下何等尊贵，便是那天夜里在监国府的执手已是忤逆，如今他不辞辛劳前来吊唁，我却如此厚颜无耻的肆意轻薄，既是辱没了我母亲，更无颜以对桓王殿下。他那样愤怒失望的离去，不是没有原因的。

于是我打定主意回到监国府以后向殿下请罪，一路披星戴月赶回京都，刚踏入监国府却见到一个陌生的女子。

陌生的，却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子。她的美丽不像桓王妃那般的安静，也不像璧娥那样的活泼，而是无比的纯粹同绝对。

桓王殿下说她叫惜舞，他又对惜舞说，这位就是我最尊贵的客人，邵阳公子。

最尊贵的客人邵阳公子，他在轻描淡写之间用一句话将我推得那么远。我低头默默从他们身边经过，又忍不住偷偷回头再望他一眼。我看到惜舞姑娘站在桓王殿下身边，整个天地都失了颜色。

夜里我在殿下的屋外立了很久。惜舞姑娘在里面巧笑嫣然，而平凡愚钝如我，却连一个向他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我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璧娥走过来，她说邵公子你怎么了，要见大人为什么不进去？

我诺啜着说大人不会想见我。我……我冒犯大人，其罪当诛。

璧娥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了然的甜甜一笑：“我原说呢……大人怎么突然间带了惜舞小姐回来。邵公子真会说笑——我家大人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被人冒犯的……只怕里头有些误会是真。”她轻轻一抿嘴，用手指指自己的心：“公子心里有话，还是要说出来的好……若不敢说，就唱啊。大人同我说，公子唱歌的声音可好听。”

不敢说，就唱……可是，唱什么呢……初见时宛若天神的侧脸，一片葵花之外独立的斯人，京都城外的果敢决绝，烛火掩映下的寂寞神色，还有，我母亲灵前那一刻永世难忘的温柔。

“记得初见，白衣若梦……”

曲调越攀越高，我的声音却越来越低，直到最后一句，竟已几乎哽咽。我只求他再见我一面，再听我说一句话。

桓王殿下施然而出，听我千差万错的解释：“大人，那日我并非存心……存心冒犯……”

说什么呢，那日是我冒犯你。

他托起我的脸，那日是我莽撞冒犯了你，对不起。

大人……

邵阳，叫我桓延。

这一次他是真的把我揽进怀里，淡雅温柔的味道让我记不起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