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一整个白天,我邀了那个瘦弱的孩子一起玩耍。好笑的很,他竟好像从来都没有玩过“杀战”似的,连规则都要我向他一一解释。村里的男孩都是游戏的好手,玩着玩着就忘了礼让之道,我们尊贵的客人便次次输得凄惨。一不小心他被别人狠狠绊倒在地下,那个家丁打扮,一直在旁边看我们的人立刻跑过来扶他。他狠狠拍掉那人的手,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满身尘土踉跄狼狈,眼里也含了泪。我们都怕他摔疼了要哭,更怕村长责骂,呆呆围着他立着,吓得脸都变了颜色。可是他只是紧紧咬着嘴唇站定,抹了抹脸,一个字都没有说。

我在心里赞叹,这个挺立在夕阳里的瘦弱孩子远比外表坚忍倔强。而数年之后,正是这样孱弱外表下的坚忍倔强,几几让我痛不欲生。

他后来告诉我那个同船的白衣男子是他的叔父。他的父亲已经过身,他有很多的叔叔,但只有这个最疼他。

他还说他家里有很多人,很多间屋。可是大家相处得并不融洽。他说所有人都很怕他的这个叔父,只有他不怕。“因为叔叔笑起来的时候……”,他说一半停下来,摇了摇头,“反正我叔叔很少真正笑的。”

那天我们说了很多天南海北。细细想来,在后来我同他相处的漫长时间里,我们总共的言语交流也许还不如初见的那一天更多。我同他说过再见回家的时候,他几乎已经把关于他同他叔叔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我。

只除了一件:他原是齐国的陛下。而他口中的叔叔,那个清瞿的白衣男子,便是当今权倾朝野的桓王监国。

知道那个人就是桓王殿下的时候,不是不失望的。我想象中的桓王殿下,是鲜衣怒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少帅;是盛气凌人,纵横丘壑平川的英豪。

而白日里见到的那个男人,无论怎么看,都过分儒雅温文了些。他更像是居庙堂之上的君子文臣,却不似处江湖之远的豪侠武将。我不能想象这般温凉如玉的男子,当年如何浩气干云,如何立马横刀,如何在谈笑间生生扯碎各路诸侯的春秋大梦。只有回忆里兮凤河上那一瞬如梦的侧脸,让我隐约揣测到父亲当年仰视的心境。

三日之后,我告别了娘亲,跟随桓王殿下踏上了前往京都的旅途。个中的缘由即使是法师也不能参透。我只隐隐听说,他们之所以选中我,只不过因为在游戏时我给了年幼的陛下一捧向日葵。

这趟令我忐忑不安的旅程很快就演变为我有关宫闱斗争的第一课。诡异的驿站,刺客的偷袭,桓王殿下的中毒受伤,一切都发生的匪夷所思又顺理成章。当桓王殿下把装着至毒赤炼的青竹筒交给我的时候,我被汗水濡湿的手掌几乎拿捏不住。

等赤炼抬头的时候,立刻把竹筒打开引它回去。明白么?他说,不然的话,我可能会死。

我用力点头。他却连看也不看一眼,就顾自放出了红得让人心惊胆战的赤炼。细小的蛇身蜿蜒匍匐上他的手臂,因被毒物吸引而兴奋不已。我觉得整个屋子都回荡着它吐信的嘶嘶声,邪恶诡异。

我原本以为,时间过得最慢的时候,莫过于幼时坐在家门口饥肠辘辘的等着娘回来做饭。明明已经把手指头从一到十数了几百遍,地下的影子却连一丝一毫都没有挪移。可是此刻的每分每秒却不知比那时更慢了多少,直到桓王殿下已经完全失去意识,赤炼还是没有要抬头的迹象。

我就这样手足无措的站在旁边,我想无论如何把桓王殿下叫醒,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就在六神无主的时候,赤炼毫无征兆的昂起了头颅。我赶紧打开竹筒凑过去,那蛇却还留恋刚才的美味,迟疑着不肯回去。突然间它又猛一低头,我立刻把自己的手指伸到它前面。

当时我只是想,如果它再要咬下去,桓王殿下一定会出事。却完全没有顾及到若是被它的毒牙碰到一点,我会是什么下场。幸好,那小蛇微微一顿,便一转头滑进了竹筒。

事后桓王殿下告诉我,赤炼是种级难驯服的蛇。有时候它会吸毒上瘾,直到人死都不肯放开。他说,他事先不让我知道,是怕我心怀犹豫反而坏事。

我说,如果真这样,我就把我的手指让它咬。

桓王殿下看着我淡淡一哂,傻孩子,你的心我领了。何必说这些无用的话。

我低下头去不敢看他,好像所说一切真的只是一番口头上的讨好。我不想让他知道,其实我说的每一个字,刚才都真正发生过。

随后,我易容成陛下的样子,同桓王殿下一道进京。早先师父教我易容,我总以为这是小人伎俩不够坦荡,现在却很庆幸师父逼着我学得略有小成。若非如此,我便无法跟在桓王殿下身边,保他周全。

在京都外我见到了一切的始作俑者冀王。他的眉眼同桓王殿下完全不同,神态也比桓王殿下要霸气跋扈的多。唯一相似的两个人都有刀刻般的嘴唇,不说话时略显凉薄。

那天从冀王的口中我得知了自己由神诏而来的荒谬身份:陛下的妻子,齐国的皇后。对此桓王殿下一直深怀歉意,让我在这种情况下获知真相实在不是他的本意。他并曾不了解,那时的我只一心一意怕他再中冀王暗算,根本没有去听冀王究竟说了些什么。男后也罢,将军也罢,都远比不上他的平安更为紧要。

后来桓王殿下用子母剑赢了冀王,又下令射杀了已经投诚的冀王余部。有人战战兢兢的上来请罪,大概是因为没能及时阻止冀王之类。桓王殿下却说错不在你,留着冀王迟早是个祸害。如今借机斩草除根反而是件好事。那人眼中满溢的感激钦佩显而易见,只怕从今后肝脑涂地再无犹豫。桓王殿下的眼神却没有恨也没有喜悦,只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平淡到让人觉得残忍。

他看着我说,邵阳,你是不是觉得我赢得不够光明正大。

我说不是,冀王是小人,待小人当然不能以君子之礼。

桓王殿下又说,你可知冀王若是想到他可能会输,莫说是子母剑,只怕喂毒的暗器都会准备。只不过他太自信。

直到这时他的眼里才重现出我所熟悉的温和,邵阳,有很多东西你要慢慢学会。今天就是第一课,一个人可以无比骄傲,却永远不可以过于自信。

他就这样用骨肉兄弟的惨败作为例证,教导我一个相识不足半月的外人,语调无比平静。

那天傍晚我第一次真正跨入齐国的国都,面对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此时,距那个翩翩少年在兮凤山上玩赏如画江山,已有八年。而距宣昭皇帝驾崩,桓王殿下奉旨监国,也已有整整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