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时候,我见过一个孩子立于御苑红梅树下,披一件单衣,眉眼淡然。白雪在那片绝望凄凉的绚烂红影中旋然而坠,丝丝点点,印上如墨青丝。

那么寂寞。

我暗笑,不知又是哪个不得宠的才人嫔妃,悄悄纵容自己的孩子来御苑玩耍,却连厚实的衣服都不给一件。冻病了不说,若是被宫中管事的见了,还少不得受顿管教。心头却无由缘的一动,脱下自己的紫貂裘,想走过去披在那孩子身上。

我不过是想看那孩子见到自己时候惊慌失措的好玩样子罢了。不料还未来得及走出亭廊,已看到另一个人影急急迎上去,解下银狐裘,显出黑底银龙纹的礼服。我不过是迟了一小会儿,此刻只得提着貂裘呆站在亭廊之中。

眼见我的太子皇兄,今早才成礼受封的太子皇兄,将高贵的银狐裘围上那孩子的肩膀。

太子说,万一冻坏了可怎么了得。看他的眼中满是宠溺。

那孩子笑笑,也不行礼,只说谢谢太子。

太子又说,何必那么生分。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七弟,你同以前一样,像平常人家一般叫我二哥就好。

那孩子仍是微笑,轻轻说,也对,现在不叫,等太子登基之后,二哥这两个字便再也叫不得了。

原来他就是七皇子桓延。父皇最宠爱也最痛恨的七皇子桓延。

桓延的母亲是父皇蔚为壮观的后宫之中最为瑰丽的传说。都说父皇微服出巡之时于千万人之中邂逅了他身为舞娘的母亲,惊为天人,一心一意要带回宫中。那风月场中的玲珑心肝,何尝不懂君心无常,自是执意不肯,逼得父皇连散尽后宫的话都说了,这才无奈应允。可惜红颜薄命,诞下皇子之后便香消玉陨。母妃曾告诫我,不可与七皇子走得太近,因为父皇恨他害死宠姬;也不可与他过分生疏,因为父皇总怜他是那舞娘的唯一骨血。七皇子桓延,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成了宫中不能言说的异数。

我悄悄转身离开红梅树下的两人,告诉母妃我遇见了桓延。

母妃用她永远审慎温和的目光凝视着我,她说冀儿,太子一向对那孩子很好。

我说我知道,但我不会同他走得太近。

母妃温柔地微笑起来,不再言语。很多年以后,在太子皇兄登基的三天前,她握着我的手闭上眼睛的时候,也是那样温柔的微笑着。

冀王,她轻声唤我,自从受封之后,她总是唤我冀王:冀王,太子身体孱弱,登基后只怕享位日短。他定将后事托于桓王,你可知日后如何行事。

我点头,母妃放心,到时齐国天下定在我掌握。

她却摇头柔声叹道,冀王,不可。你切不可与桓王为敌。

后三年,皇兄果然毫无预兆的一病不起,身染沉疴之际立三子显扬为太子,大大出乎朝臣们的意料。显扬温和儒弱,凡事忍让,是诸王子最无帝王霸气的一个。大家都说,是皇兄宠爱他的生母淑妃,才爱屋及乌。

我知道不是。皇兄自知来日无多,淑妃又并非小鸟依人之辈,熟读史书的皇兄岂会不懂当年汉武帝赐死勾戈夫人的道理。

他立显扬,不过是想把齐国留给桓王。

把天下留给桓王,这是我那俯瞰苍生的皇兄,能够想到的,唯一在永远离开以后继续爱一个人的方式。

他守不得桓王,便要桓王替他守这万里江山如画。他聪明一世,竟不曾想以桓王的才情,本应在太平盛世里做个逍遥王爷,他却偏用监国两个字,生生压在桓王肩上。

而我与桓王,也就此结仇。

无妨,七岁那年,我不过是想看那孩子惊慌失措的样子罢了。此外万事皆与我无干。

桓王果然深谙治国之道,显扬刚继位,他就明升实贬地将我遣去溪尾,还在冀王府附近埋了不少眼线。无奈,我只得安心在溪尾悄悄部署。然而天不薄我,男妃一事从天而降,桓王只能带着小皇帝暂离京都。

在赶往京都的路上,我偶尔会想,英明的,睿智的先帝,坐拥天下却固守礼教的先帝,终其一身,他可听过桓王抚琴,他可见过桓王练剑?他可曾,对桓王说过半句喜欢。

京都城外一役,我本是胜券在握。桓王纵然诡计多端,也逃不出我天罗地网。他残毒未清也许是假,但他强行将体内剧毒逼出,身手也必定不如平时。他身边的小皇帝或许可以找人假扮,但只要制住了桓王,有没有真皇帝并不重要。可惜终究棋差一着,转眼已是成王败寇。母妃当日叫我切不可同桓王为敌,只怕早已料到我毕竟不是他的敌手。

待要束手就擒之际却又峰回路转。我早知桓王身边的少年不是真皇帝,抓他过来不过一时顺手,却突然发觉桓王看着他时眼中闪过一种久违的温柔。

我于是用言语试他,果不其然,桓王千方百计激我放了这个少年,甚至不惜用性命做注,要单独同我比剑。他的剑法远不如我,这一点,我们两人都很清楚。

桓王,你,是舍不得他死吧。

你,是喜欢这个少年吧。

那,我成全你也好。

使出落日芳华的时候,他的剑也直刺过来。我若受他这一剑,至多不过是废一条手臂,他若受我这一剑,却必死无疑。

他想诱我用手指去夹他的剑锋。桓王之剑,由名匠师邝经三年打造而成,剑名将离,母剑长三尺九寸,内有纯钢子剑长一尺八寸。这些,他竟以为我不知道。

冷笑一声,仍是将长剑往前递去,拚着一条手臂不要,也要他立时毙命。剑光凛冽,映出他苍白的脸。

淡然的眉眼,同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刻一样,很寂寞。

胸口的某一个地方却蓦然一紧,痛彻肺腑,眼看着剑尖在距他的心脏寸余的地方生生凝滞,由不得自己。

就好像,那个时候眼看着太子将狐裘披上他的肩膀。

我竟是,下不了手杀他。

所以母妃会说,冀王,你切不可与桓王为敌。

我那总是婉然浅笑的母妃,我那洞悉一切的母妃,我那胸怀经纬恨不生为男子的母妃,在我初见桓延的那个冬日的午后,就早已看透机缘种种。

也罢,万事皆休。我夹住剑锋,眼睁睁看他抽出子剑。我胸口的疼痛一瞬间消失殆尽,我不记得纯钢铸成的剑也可以这样冰冷。

七岁的时候,我见过一个孩子立于御苑红梅树下,披一件单衣,眉眼淡然。白雪在那片绝望凄凉的绚烂红影中旋然而坠,丝丝点点,印上如墨青丝。

我以为那时不过是迟了一刹那,却原来就此错过了一辈子。

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七皇子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