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宫人们说,我的平安出生全倚仗于当日桓王皇叔的机智同胆识。当时父皇正深陷于齐国厚重的帘幕之中,为保住他得来不易的太子之位忙地不可开交,是桓皇叔从太医院劫出了胡御医偷偷送入太子府内,才救下我奄奄一息的母妃。感激涕零的母妃让稳婆把我抱到他的面前,请他给我取个乳名。桓皇叔笑笑说,就叫扬吧。

而父皇得知后便叫我显扬,从此再未更改。

我曾问过母后,大哥显思取诗经“敬之敬之,天维显思”之句为名,二哥显德取诗经“显允君子,莫不令德”为名,为何我独独叫做显扬。母妃摸着我的头发说,你可知道你的名字也是从诗经中而来,周颂中有句“于穆清庙,肃雍显相。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对越”即是“显扬”之意。她又说,你可知桓王为何将你的名字取的如此隐讳,因为周颂是上古帝王专用的庙歌啊。她微笑着叹息着,你可知,桓王的良苦用心。

母后又说,想来当日桓王也不过是个不满十二岁的孩子,却用一个最巧妙的方式向挣扎在宫廷漩涡中的父皇再次表明了他的立场。而在此后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夺嫡之战中,桓王也始终如他最初所言,坚定的站在父皇这一边。

就这样,自我的第一声啼哭开始,桓王皇叔便成了我童年记忆中一个永远模糊又无法磨灭的影子,闪闪烁烁。三岁的时候,桓王受封,再半年,桓王大婚,又四年,父皇登基礼成,将天下兵权尽数交予桓王。这些我都知道,我却都不记得。

我唯一记得的,是五岁那年桓王曾独自来父皇这里赏花。他弯下腰来对我说,显扬已经长那么高了,然后把我抱起来随着父皇走入后花园。桓王穿着一身白衣,他的脸很年轻,眼睛很温和,托着我的手也很稳,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看着那一片灼烧的芍药渐行渐远,有几绺细碎柔软的发丝划过我的脸颊。我听不清父皇同他在谈些什么,桓王的声音轻灵而遥远,仿佛能够毫无阻碍的穿透凝固在空气中的浓稠馥郁似的。我合上眼睑之前,闻到桓王身上淡淡的艾草香,温柔沉静地让人想哭。事后我被父皇狠狠的责骂了一顿,因为据说我睡着之后死死搂着桓王的脖子,害他只得抱了我整整半天等我醒来。父皇要我向皇叔陪罪,桓王却只是说,我成婚的时候看到他还只有那么小,现在长得这样快。我不知道他说话时候的表情,只记得父皇叹息似的唤他桓延……

后来我逐渐得知桓王有名无实的婚姻其实是巩固父皇地位的有力筹码,而他同桓王妃自新婚起就从未合宿。那时父皇唤他的名字,也许是想让他知道自己心中的愧疚吧。

十岁的时候,父皇病笃,他拉过我的手喘息着说,显扬,你听着,朕……决定把皇位……传给你了。我从没想到过会是这样的托付,手指不住的颤抖,眼泪也夺眶而出。父皇苦笑着说,你哭什么,这不是你母妃日盼夜盼的事情么。他吃力地抬起头来看着我:“显扬,一定要听桓王的话,懂么?你是齐国的陛下,谁的话你都可以不理,但是……一定要听你桓王皇叔的话,懂么?”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几乎捏碎我的手骨。我忙不迭的点头,半是害怕半是顺从。父皇慢慢放开我,重新睡下。他合上眼睛,用疲惫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那就好,你先退下吧。他又不耐烦地提高声音说,你们都退下吧,朕同桓王有话要讲。宫人们牵着我的手走出去的时候,我同一个白影擦身而过,又一次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艾草味。

我万人称颂的父皇,齐国的昭和皇帝,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坐于榻边的不是他最宠爱的舞姬余夫人,不是他最疼爱的五王子显仁,也不是即将继位的我,而是他的七弟,桓王齐桓延。

登基的时候,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注视桓王的脸。桓王的五官并不张扬,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俊秀。他握着我的手走向大殿深处的时候,我的手因为紧张而潮湿,他的手却始终是温凉干燥的。他带着我走上去,扶我坐上龙椅,自己走到右边的位置坐下。百官下拜的时候,我无助的望向他,他只对我微微一笑。那一瞬间浅淡温和的笑容使我的心底浮起巨大的恐惧和悲哀,我第一次真正见到了这个在我生命中无比重要的男人。我的桓王皇叔,那么美丽,那么睿智,那么——无情。

从此以后,他是监国,我是国君。他教我为君为帅之道,在不动声色中为我挡去朝堂之上宫闱之内的明枪暗箭。我知道十五岁的时候他会交给我一个齐国的盛世,而我则要还他一个忠君体国名垂青史。

就那么简单,如果没有邵阳。

只因为这一个人,一切都在瞬间改变。是缘,是劫,我已无从分辨。我只知道他命定是我齐国的男后,而我亦想要留他在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才绝当世的皇叔终究敌不过天意。我十五岁的时候,他用他修长秀美的手,将齐国的玉玺,连同他的爱人邵阳一起,交到了我的手上。

大婚之后,邵阳几乎不同我说话,甚至不抬头看我。忍耐到了极限的时候,我会用尽可能冷漠的声音命令他,抬起头来,你是朕的皇后。他只有无奈而勉强的抬眼看我,然而目光划过我身上的时候,竟偶然会流露出一种不经意的温柔同愧疚。善良如邵阳,毕竟还是不忍心看我受罪。

我强压下心中的狂喜,仍旧冷冷问他:“你在想什么?” 他一愣,俊逸的脸上随即牵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轻轻答道:“陛下生气的时候,竟有几分像桓延。”

我记忆中的桓王皇叔,永远那般高贵而矜持,冷漠而疏离。他未受封的时候,别人都称他王子殿下;受封之后便称他为桓王殿下;父皇崩后,又都唤他监国大人,从来也没有过更亲近的称呼。然而眼前这个少年,竟然毫不经意地叫他作桓延。

我真正的恼火了,恨恨地告诫他:“桓王是朕的皇叔,也就是皇后的皇叔。皇后如此直呼其名,便是无仪。”

邵阳又说,陛下衣上的味道,也有几分像桓延。

我踏步过去狠狠抓起他的衣领,他却只是平静地看定我,眼中又有丝丝点点的温柔。

我蓦然明白,他如此这般,竟是故意要惹我不快。因为我生气的样子,有几分像皇叔。他看着我时候的温柔愧疚,也全是为了另一个人。

这少年眼中那般不经意的温柔,原来竟是刻骨。

我颓然松开手,跌坐下去。邵阳啊邵阳,你当然不会知道,从即位那天起,我就命人改用艾草熏衣。我曾经拼命想靠近那个我最敬佩最倚重的男人,谁料今天竟会落到这般尴尬。

我承认,那一瞬间我连杀桓王的心都有了。我一遍一遍的对着邵阳重复,他是朕的叔父,你不可以直呼其名,你不可以!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就连先帝……朕的父皇——他都不曾像你这样直呼桓王的名讳!

邵阳说无妨,桓延说过我可以这样叫他。他又抬眼看着我说,陛下知道吗,你我大婚之日,桓延尚有兵权在手,何事不可为。可是……他还叫我试着去爱陛下。叫我试着去爱陛下……可是……陛下这样对他……我觉得,不值得。

邵阳,你是说朕不值得皇叔这般对朕——还是说朕不值得你爱?那你告诉朕,到底什么才叫做值得!

少年不再言语,转身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折子:“陛下,魏国残寇未清,多次骚扰我国边境,百姓苦不堪言。臣自请出征平乱,望陛下应允。”

我冷笑,齐魏两国交界之处地势奇险,宜守难攻。你要围剿那里的流寇,可知道其中厉害。

“臣知道。”邵阳躬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去:“但臣非去不可。” 他瘦长的身影在宫灯的掩映下显得深远而寂寞:“陛下刚才的问题,臣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可是臣觉得,如这般……便是值得。”

他远去的背影带走了淡淡的艾草香,沉静温柔的让人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