酋长的家族异常复杂,与我和父亲两个人就是一个家族是完全不同的。酋长有多少孩子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他对我说他有56个男孩时,旁边就有个侍妾小声提醒说今早又有个刚出生的男孩。他唔了一句,不是很在意。一个人孩子的数目如果象他蓄养的牛羊那么多,那他在意的程度就不会超过牛羊。

他向我作出介绍的儿子,不会超过10个,酋长的长子,次子,三子都战死多年,介绍给我认识的年龄最长的已经是第七子。我现在才知道,按排行,阿达斯是第二十四子。

正式被承认的妻子,只有十三位。就围绕在酋长身边,匍匐在他脚下的那一大群的美女,是就在眼前,却被无声息忽略掉的。

长夫人三十开外,是第二大家族——泽顿家族的女儿,也是第七子的母亲。她握着我的手,仔细端详后,十分慈祥地说:“模样真好,我真希望你是我媳妇儿。”

我还来不及对这话作出回应,酋长就粗声说:“月光不管嫁给谁都一样是家族的媳妇。”

酋长不悦起来,长夫人表情僵硬,阿达斯则是面无表情。

有人轻轻笑起来:“母亲真是的,月光现在不是您的媳妇吗?”然后转头对我说:“别介意,妈妈实在是喜欢你。”

刚才那一堆人让我头昏眼花,但现在,我轻易地记住了他,酋长第七子——霍曼。

酋长第五位介绍给我的,才是他的发妻,已经五十多岁,出身于部族中普通的家庭,酋长的前六子皆出自她。她才是酋长的第一任妻子,自他年轻时就陪伴他,为他生儿育女,操劳家务。为他把儿子送上战场,再牺牲掉。在她脸上我已看到岁月如刀,她对着我,却只是安详地一笑。

阿达斯的母亲并不在其中,我知道她很早就病死,可对她生前的事却一无所知。她是哪个家族的女儿?贫穷或有权势?她是否得宠于酋长?母亲的地位是会影响到儿子的,她去世时阿达斯多大?阿达斯是怎样在酋长众多的子弟中崛起的?这些我都不知道。我承认,我对自己丈夫的了解确实不够。

最后介绍给我的夫人,和我一般年纪,弯弯的长卷发,杏儿形大眼,笑起来时,眯起眼,有猫样的狡黠。她是对阿兹泰臣服的鞑达部落送来联姻的贵族女子,说起来是我长辈,可神情举止十分孩子气。酋长说:“叫她阿拉娜得了。”语气亲昵。她听了对酋长吐吐舌尖,一派天真烂漫。酋长呵呵大笑,可见十分受用。她是现在内室中最得宠的人,这已无庸质疑。

在我看来酋长家是前所未有的复杂,他几乎和所有家族都有姻亲关系,酋长自己就娶进过四个大家族的女儿,到了儿子着一代,姻亲关系的网就结得更细致更紧密了,网括了部族中所有有权势的家族。

因为我错过了婚礼上认识家族成员的机会,待我一休养好些,酋长就安排了这个家族内宴欢迎我,可见,他十分重视我,可是,这样的宴会却让我疲倦。

宴会结束后,我和阿达斯穿过重重内室,提灯的女奴走在前面,灯火摇曳,照着我们走的每一步路,跨过的每一道门坎。酋长的家经过多年的扩建,已形成一个相连的建筑群,阿达斯的居所位于西北那一块。我们从从正中的大厅走到西北处,穿过一间连一间的内室,像穿过迷宫的隧道。这些内室无不极尽奢华,就铺在地上的毛毯来说,每一件都是精品,色泽丰艳,构图奇特。织了山间群鸟,或是林间走兽的,都是平常的,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张一湖游鱼,走在其上,如趟水而过,群鱼在腿边嬉戏,织者的巧思和织工都是无可比拟的。

酋长家的生活极度奢华,但和祭殿的奢华又不一样的,它是世俗的热闹的,彰显的是财富的积累和夸耀。

阿达斯的房子一连几栋,围了里外两层大院子,看似与本家相连,但相通的门一关,就是一个独立的居所。外层的院子又开了大门,门外还修了大路。

这几栋房子保持了和酋长家同样的装饰风格,华美的织锦,镶壁的油灯,包黄铜的门角,一派地堂皇。所以在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在阳光下看清阿达斯的卧室,我震动。

没有比这更简单的房间了,宽敞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地上铺了厚厚的黑色地毯。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那些住在土屋里的奴隶,一贫如洗,连他们自身都是主人的,可是在他们阴暗狭小的土窝里,仍摆满了破破烂烂的陶罐。

于是我问:“这是你的卧室?”

“也是你的。”他说。

我脸红,他的意思,是不打算和我分房住。这是不合常规的,阿兹泰人的男人和他的妻子是不住同间房的。这还用问理由吗,就拿酋长来说,你要他和哪一位妻子同住而不引起众怒呢?所以,理想的方法就是各住各的。

阿达斯既然明确表示不分房,我也没说什么。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不习惯的。睡到半夜时醒来,看到另一人睡脸,会让我产生错觉,不知身在何处。即使刚同这人耳磨厮缠过,即使偎过他的体温,听过他的心跳,感受他温暖的鼻息拂在脸上,在半夜醒来,见了他,仍觉是陌生人。

我从来就不曾真正了解过他,即使他已成为我丈夫。他的生活严谨而简单,他不爱饮酒,也不好美食,更不喜欢纵情声色,我也没有发现有特别令他沉迷的嗜好。相反,他对生活基本的欲求都充满节制,节制饮食,节制睡眠,节制言谈。

令人无法置信,但是事实,他在这样的豪宅里过着近乎苦修的生活。

所以我想不明白,他是这么一个对生活都要求简单的人,那我曾见到的,在他眼里乍现的,那需要鲜血与权势饲养的野兽,又是为了什么。

我也面临了空前的困境,那就是——管家!

一个男人一旦结婚,他的财产就会从家族中分离出来,这包括酋长的馈赠和他历年来战功所得。

当财产交割完毕,我才知道我面临了什么:辽阔的领土,不可计数的牲畜,以及和牲畜一样多的奴隶。

这些都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在我过去的生活中,只有整套的祭祀礼仪,远古的歌谣,纸张发黄的文书,以及后山漫野的花。

所以,我分辨不出,同样的作物,谁比谁种地更好;同样的亚麻布,谁比谁织工更细;同样的果酒,谁比谁酿地更醇。

父亲似乎没想过我会遇到这些,在我的教育里,这些都在章程之外。所以我的焦头烂额也肯定早在他的考虑之外了。一个总在观星的人,是看不到脚下小石头的。

灵姑的存在,简直是天赐。她在管家上表现出惊人的老练,尤其是内务的管理,她做地干脆利落,把一切都安排地井井有条,处理地妥妥当当,我只用听最后的结果。

阿达斯也从军中调了一个人来帮忙管家,他颇有些年纪了,黑发银丝相交错一齐往后梳,看来精神奕奕,当他对我行礼时,空荡荡的左袖没一点依凭地垂下来。他的话也不多,但从来就没有说错过,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让人无可挑剔,而他做的事比他说的话更稳妥。

第一次见面,他说:“您可以叫我纳什,夫人。”

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他说:您可以叫我纳什,他没有说:我是纳什。

他就这么住了下来,从不见有亲人来探望。阿达斯对他很礼遇,单独划了小楼与奴隶给他。他却保留了在军中的习惯不变,他从不象这院子里其他人那样称阿达斯“主人”,他叫他“大人”。

因为两次暗杀,我的身体落下病根,始终无法痊愈,但也很少发作,这要归功与丹灰每三天送一次的药汤。

在神殿中,精通医术的是巫师一系,大巫师家族更是其中佼佼者。他们自古时,就精通各种草药的药性,揉杂了祈福驱鬼的巫术,变成历代绝不外传的密术,这是父亲才智所不能到达的领域,这也是巫师一系在神殿中长久尊荣的保证,即使是我们家族全盛时期的现在,父亲也不能撼动他们。

丹灰却不管这些。他告诉我,他被逐出家族后的好几年,都在其他部落流浪,替人治病以换取食宿,和当地人混熟后,就用家族的秘方去交换当地的秘方。

说时,他把几朵红色干花扔进正煮的沸水中,水气蒸腾,红花在水中翻滚,在我和他之间,隔着弥漫的蒸气。

他笑说:“这些你可不能说出去啊。”

我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不想被老头子赶出去了。”笑完了他的声音就低了下来,说:“我累了。”

我没有看见他说话时的表情。

铜壶子从火架上端了下来,水已平静,干花浮在水上,那鲜妍的色泽已褪掉了一层,水喝来却有涩味。

丹灰其实在神殿混地不错,父亲向来不喜欢巫师一系,却欣赏他。是因为他是大巫师家的孽子,还是因为他洗去油彩?这些都不得而知。但父亲喜欢他,却是真的。父亲曾对我感叹过,我就没听父亲那样感叹过自己的弟子。

一个有巫师血统,又得到祭司长庇护的人 ,要在神殿中立足,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在有意无意间,趟过祭司和巫师两派系间维持了几百年的暗流下的坚冰。

任何权势集中的地方,都会有派系。宗教中的派系更是有由来的。我们所信仰的那斯克大神,并不是部族的本神,对他的信仰是从史因坦传来的。在此之前,我们部族认为万物有灵,一块石头,一朵花,都是灵魂的寄所,都应膜拜。那时,巫师才是信仰中的绝对权威。

对那斯克神的信仰传了过来,对一个大神集中的虔诚很轻易地压倒了对无数小神的膜拜。信仰的交锋也是信仰者的交锋,但没有一种交锋是如此持久,缓慢,隐而不露。

交锋外更多的是融合,长久的岁月之后,在阿兹泰确立起来的对那斯克神的信仰已经不同于史因坦了,在神殿里立着的,是一个阿兹泰的神。

到今天,神殿里供奉的是同一个神,仍会有派系,这不仅仅是权势之争,那是交锋的余韵对他们血统的铭记。

父亲和家族在历代的派系相争中,稳占上风,说冥冥中有大神的支持,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