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以为,你要是能活着醒过来,那一定是神迹出现。”他的声音是懒洋洋的:“毕竟,你中的是吉多蛙毒。”

吉多蛙,我心都凉了,那是沼泽丛林中最毒的东西之一。它的毒性之大,连眼睛蛇也不敢吞食。战士们将之捕来,割开它身上那些丑陋的瘤子,用流出来的白色汁液涂抹箭头,几乎是见血封喉,没有生还可能的。

“神迹出现了,毕竟是祭司长大人,他的祈祷,大神还是听地入耳些。”

我很惊讶,因为还没人当我面谈论父亲,用的还是这样的口吻:随随便便,漫不经心。

我面前这个人,穿了一身粗布麻衣,还沾着泥,比个奴隶也强不了多少。

他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他将他调的东西递给我,我的注意力却被窗外燃起的篝火堆吸引去了,那隔一段便有的篝火堆一直延绵到我目所不及处。

“那些篝火是为了从远处来参加婚礼的客人回去时照路用的,月光小姐。”

我猛回头看他,他目光闪动:“不,现在我应该称呼你:阿达斯夫人。”

婚礼?居然还会有婚礼?

“不用怀疑,你父亲把这件事压下去了。”他微笑着总结,还添了一句旁白:“祭司大人就是祭司大人。”说话时的口气说不上是感叹还是嘲讽。“

他把那杯黑糊糊的东西伸到我面前,我连手指头都没伸出来,我怎么可能喝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递给我的来路不明的东西。

他拿杯子的手举了良久,见我没回应,他惊讶:“你声音被毒哑了也就罢了,该不会连脑子也被药坏了吧?”

他有一根毒舌,说话肆无顾忌,敢大放厥词,我以为他有多大胆量,原不过是以为我已经变成了哑巴。我微笑,我原本就是个骄傲的人,我要教训教训他。

我看着他笑,目不转睛地望了他许久,等到他也留意起来,冷不防地开口问:“你是谁?”

这句话一出,我和他同时意外。

我意外,是因为我的声音,沙哑粗砾,说话后,喉咙如火烧。

他也意外,表情变地奇怪:“原来你已经忘掉我。”

他说:“我是丹灰。”

随即他耸耸肩:“你还说得出话,喉咙看来是没大问题了。”

他是丹灰?我不可置信,他居然是丹灰!

我怎么可能忘掉这么一个人!

在我小时侯,活在父亲的树荫之下,如果还有男孩够胆往我住的院子里扔成包的毛毛虫,让它们爬地到处都是,把侍女惊走。或者在杯子里藏着机灵灵的小老鼠,杯盖一开,连旁边的老阿姆都会吓到尖叫。又或者....种种罄竹难书的劣行,会一犯再犯的,只能也只会是丹灰。大巫师的第五个儿子——丹灰。为着捉弄我,相信他没少受大巫师的惩罚。可他却乐此不疲。

他是大巫师家的孽子,所有人都这么说。

他被逐出家门的前一晚,爬上了我院子的围墙,叫我的名字,说他不会再捉弄我,他要走了。

他攀着围墙,用下巴抵住墙头的样子,还有那张看不到表情的涂满油彩的脸,从此定格在我记忆中。

* * * *

“我记得你。”我打量他的脸,他居然没画油彩,这是不合传统的。

历代担任巫师的人,过的都是面谱生活,脸上的油彩是他们生活的面具、道具和器具。那白一道,黄一道,黑一道的图案,包含了他们生活的全部内容。图案的意义早已成为定式,所以他们占卜时会涂一种面谱,祈雨时是一种,酬神时又是一种。

父亲曾冷笑,说没一个人会认出油彩下的脸,包括巫师本人,他们涂了太久的油彩,最终都会忘掉自己的模样,和面谱同化。

但是,没有涂油彩的人,不能成为巫师,即使他出身巫师世家,即使他是大巫师的儿子。

“我没认出你,你没画油彩,不做巫师了吗?”我说话艰难,所以简单地问。

“我天生是巫师,油彩早就画在血统里了。”他微嘲:“还用画在脸上吗?”

我笑,我信了,他是丹灰,只有丹灰才有这样理所当然的口气。

他那双精精灵灵的眼睛看着我,那狭长的眼睛,在画油彩时,曾在那上翘的眼角,停驻过翠鸟。

“我还没原谅你。”毛毛虫和老鼠可是轻易能够忘的吗?我几岁时就发誓,一辈子不忘,一辈子不忘!

他大笑,有一种粗旷的韵味,笑地极具感染力:“女人是丛林里最会记恨的,”他声音低沉了下去:“哪怕是记恨,能让人一直记着也不错。”

然后他笑着看我:“我非得把你喉咙治好不可,你怎么还没想到,你声音有多难听。”说着把手中的杯子往我面前一伸:“你还要我拿这难闻的东西多久。”

我笑起来,怎么不笑,他是这么让人愉快的一个人。

他的情绪变幻地很快,但不会让人觉得有一点点不快。

我的笑容还没自嘴角淡去,就看到了阿达斯。他披了一身黑裘,滚边的毛领和下摆,隐隐显出尊贵。他的头发垂了几缕在颊边,看地出疲惫,婚礼本就是最操心的事,仅仅是宴饮,连续几天的通宵达旦,就是铁人也吃不消的。来客的接待是新妇的第一个考验,由此可看出家族的教养如何,也被我莫名其妙地躲过了,但这份担子,阿达斯少不了要分担一点的。

他先向丹灰招呼,谢了丹灰解毒救了我,话语简单,但言辞诚恳。

对着我时,只是很自然平淡地说,来接我回家。

回家?是,我想起,婚礼结束了,我已经是他的妻子。

我坐起,只觉两眼发黑,晕眩不已。丹灰伸手一把抓稳我,却对阿达斯笑说:“急什么,喝了药再走。”

那药气味确实难闻,喝到嘴里却觉得凉爽,有荷薄味,嗓子好象被清水慢慢浸润。把杯子递还,不再说话,怕张口会散了喉间那一点清凉。

阿达斯解开黑裘,从丹灰那接手扶我,用黑裘把我包裹起来,然后抱起。这样的抱法让我想起小时侯,他们打了小兽,也是用衣服这样包了,拿来给我瞧,小兽的眼睛因为受伤带着水气,比人的眼睛动人地多。

闭上眼,倦意上涌,听阿达斯走到房门口,吩咐说:“你可以下去了。”

一个女声低低应了句,我说房里怎么没人,原来在门口守着。

风里饱含水气,睁眼瞧,地上湿漉漉的,什么时候下的雨,把我院子里那一树的白花打地零落了下来,谢了一地。

按节气算,这是晚春最后一场雨,繁华的夏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