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瞪着她,太惊讶了以至于忘了问为什么,但我的眼睛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因为我惊讶,所以连带灵姑也惊讶起来。她问我:“小姐,你忘了你们族里的抢婚习俗了吗?”

是的,抢婚习俗。最古老的婚俗,不止是阿兹泰,所有部落都盛行过的习俗。对男人来说,女人总是不够的。因此,他们会在深夜去偷袭周边的部落,看见年轻的女人就抢,绑了放在马背上。他们借夜色掩护,成群结队,旋风般来去,令追赶者徒叹奈何。

“为什么用白绫缠住女孩的眼睛,

是为着让她找不着回家的路。”

抢人和被抢都是极寻常的。虽然大家都知道,抢了别族的人,就是结了仇,总有一天会被报复回来,同样也会失去自己的亲人,可是仍是乐此不疲 ,他们觉得抢来的东西更珍贵些,比一直在自己身边的更珍贵。这就是男人。

现在部族间的通婚已经变地寻常,可这样的习俗在阿兹泰仍根深蒂固地保存了下来,阿兹泰的男人有着更强的掠夺本性。

我躺在热水盆里,昏昏入睡,直到老阿姆把我摇醒。她们帮我将湿漉漉的长发挽成髻;帮我擦干身体,用一种草绿色的树汁在我的裸肩上画满了祈福的祷文;为我换上丝绸长裙,同样是白色,却有着华美的光泽,和朴素的亚麻完全不同。这是一种天性华丽的织物,即使它是白色,一尘不染的白色。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穿那种一尘不染的纯白色,也是所有新娘最后一次。这种无暇的白色,是一个女人对自己少女时代最后一次致敬。从此就会换上五彩斑斓的织物,变成女人,妻子和母亲。

老阿姆为我戴上一根红宝石项链,红地似血,那是我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

“你像十五的月亮那样完好,孩子。”老阿姆说。

我别开脸,不再是孩子,自然明白宝石的意思。我也已不再完好,我青涩幽静的少女时代,最后浓缩为白绫上一小块刺目的暗色血渍,离我远去了。

婚礼要在黎明到来之前的祭殿举行。当我走过那些回廊,这是我孩时尽情嬉戏的地方,少女时无数次在这里凭栏张望,在夜深人静时悄悄走过,任凭月光栏影一道道扫过。这里是我流连最多的地方,我熟悉每一根拦柱上每一朵石雕花上每一道刻痕。

此时,从这里走过,恍惚间,看见散发赤足的少女,提裙穿过幽暗的回廊,她回头一笑时,我看到了自己的脸。

转眼间她便消失在走廊尽头。我看到的是幻象还是我自身的幻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些珍贵东西,确实已经一去不返,从我的生命中。

我的手被握紧,抬头张望,发现在失神时,停止前行,招来众人注目。阿达斯就在我身边,他没有出言提醒我,只是无言地暗示。我自失地一笑。他目光柔和,没说什么。

在香烟缭绕的祭坛面前,只有父亲在等着我们。

我走到父亲面前向他致意,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离他有多远,即使他就在我面前,也比任何时候都距我更远。我从他身边走过,走到另外一个男人身边去。

阿达斯拿着的黑木托盘里,有一把匕首和一个小巧的青铜器皿。

在婚礼中,妻子对丈夫献血,意味着奉献自己的一切。

放血的位置是右手食指,传说那里直通人心。

拿起那把匕首,那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凶器,纤细的刀身,锋利的刀面,流动着幽蓝的荧光。真是美!

父亲曾对我说过,任何有凶光的东西都很美,因为它们会眩惑人的灵魂。

我抚摩着刀面,刀锋滑过我的食指,陷进皮肉,血流了出来,滴进青铜器皿。

血滴出第一滴。

作为妻子,你要永远忠实于你丈夫。

血滴出第二滴。

你要为他生儿育女,延续血脉,兴旺他的家族。

血滴出第三滴。

侍奉他的长辈,操劳家务。

.........

我把青铜器皿递给阿达斯,在他饮下血时,我就要起誓。

他已经把器皿放在嘴边,我张了张嘴,说不出任何誓言,我说不出。我无比清晰地想起在柯多瓦被月亮照亮的山顶上,那张不属于人间的脸,那低低的宣告,我不能发出声音。

我伸手抚上自己的咽喉,怔怔地抬起头,看到了阿达斯震惊的脸。

他从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父亲一直觉得他有种山崩于前而不动的气势,父亲说,这是王者的特质。一个王者,不仅要是吸引力强的磁石,还要是圆滑的鹅卵石,但最重要的是,是一块稳重的磐石。在任何崩毁面前保持平静。

此时,他的瞳孔因震惊而放大,然后流露出因为明了才有的痛苦。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因为我没有宣誓?那不是阿达斯。我张张嘴,想问为什么,大蓬的血从口中喷出来,淹没了我的声音。

父亲在叫我,声音好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听不真切。我回头望他,他的身影变地模糊,我看不真切。

唯一分明的是我面前的阿达斯,他撕开衣服的下摆,紧勒住我的手臂,掏出他的贴身小刀,划了一道,把嘴对上,开始口允血,他吐出来的血是暗红的。

毒!

我看着弃置在一旁的那把匕首,那绚蓝的荧光,是不是因为淬了毒?

阿达斯仍在允血,我抬起另一只手擦拭嘴角,觉得手有些无力,放下时,手背上一片绯红。阿达斯正好也抬起头,他一向抿紧的唇因为血染上鲜色的红艳。

这样的血色实在眩目,我轻轻闭上眼。

阿达斯抓住我的臂膀一顿猛摇,我头更晕,便睁眼看着他。他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抓我肩膀的手因为太用力,令我吃痛。

他说:“别睡着,月光,不能睡。”

我很平静很轻声地告诉他,我没睡着。

说着,我闭上眼,歪着头靠在他肩上。

我睡着了。

* * * *

我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走在不知尽头的荒野上,搞不清方向,跌跌撞撞,心里充满绝望和孤独。

没有那么一个人,在我身边,可以让我握他的手,唤他的名。我们都生活在无人空旷的荒野,所有的只有声嘶力竭后的回音。

当天边有第一道曙光时,我看见他就坐在天地相接的地平线上,把玩着一枚铜币。他将之随意一抛,再伸手接住。铜币在半空中翻滚的瞬间,我看到生神与死神的脸交替。

我知道那枚铜币,那是上古流传的圣器,生神与死神附灵于此,他们象铜币一样是一体两面。

距说人降生时,在他命里,生神的一面朝上;当他生命结束,神会将铜币翻转过来,死神便会莅临。

我走近。那一线曙光照着他的侧脸,仿佛透明;另半边脸,背着光,投着阴影。

在他脸上,光与影同在。

他把铜币往上一扔,我的视线随之起伏,它滑过一道高高的抛物线。在它边沿折射的光线中,闪过死神闭目安详的面容。

“是活着还是死去?”他轻喃,他的问题有一种巨大的魔力,促使我回答。

“活着。”

我回答,活着。

铜币坠落,他伸手接住,握紧。看也不看,直接伸到我面前摊开。在他摊开的掌心里,生神对着我微笑。

那是种令人费解的微笑。

* * * *

我醒来,我身旁的既没有父亲也没有阿达斯。这一刻无限寂寞。我想起了我的梦,梦里面是无人的旷野。

轻微的敲击声响起,我看到一个背对着我的男人,一个陌生男人。他正在调配什么,器皿的撞击声不时响起。

他身形高大,四肢修长。在油灯下,他的皮肤是发亮的深棕色。浓密的黑发织成油亮的辫子缠在颈脖上。扎在额头的五彩编织带在后面系住,垂下来,在黑发映衬下,色泽鲜艳。

当他转过身时,我震动,我看到了平生所见最妖美的面孔。

他双目狭长,向上微挑。挺鼻。厚唇。

他的脸形或许偏长,但五彩编带一绑,反而有一份原始奇异的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