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都知道,那斯克大神是没有脸的。

或者说,知道他长相的人都不能活太久。

所有部族的那斯克神像的脸,都是一片空白。除了史因坦。

不知道在多少年前,史因坦想为那斯克大神塑像,要让神像与山齐高,让凡人在神的脚下,卑微渺小如尘土。

神像临近完工时,有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犯难的问题,那就是:神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人见过神,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完美的。然而,完美又是怎样的一种美,没有人可以回答或想象。

史因坦的一位祭司经过长年累月的静思,终于在一个清晨,欢喜地象疯了般跑遍祭殿各处,宣布他在梦中见到那斯克,见到完美的神。

此时距神像修成,已过去了三十年。

神殿的穹顶因此被开了个洞,人们用绳子把那位祭司吊了下去,让那位已老迈垂垂的祭司去完成神的完美。

老祭司在绳子编的吊篮里晃来荡去,一点点完成神像的脸,他立誓,在没有完成前,决不离开。

他用了三年的时间。

神像的修筑几乎贯穿了这位出身皇室的祭司的一生,在他出生的那一天,神像破土动工;在他壮老年时,神像才落成,神像的修建耗尽他年轻最美好的时光;在最后的三十年,他一直为神像的脸苦苦思索;现在神像在他手中最后完成,他内心感到巨大的幸福。

其实他也很清楚,吊篮与绳索经过三年的磨损,已不足以支撑到把他吊上去了。所以在一个深夜,他凿完最后一道刻痕之后,对神像的脸久久凝视,最后把凿子对准了吊篮的绳子。

在凌晨时,阳光透过殿顶的破洞,照亮了神嘴角那一抹神秘的微笑。

所有人匍匐在地,知道神像已真正完成,他们毫不怀疑,神在那一刻降临。

* * * *

我曾在孩提时随父亲去史因坦的神庙朝拜过,我一进大殿,我就抬高头,想努力看清神的脸。接着就听到旁边一声嗤笑 。一个大我几岁的少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神情有说不出的嘲弄。

我瞪了他一眼。

我知道所有人的说法:没有人可以看见大神的脸。可我还是要试一试。我踮起脚,平仰着头。

我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捕捉到神嘴角那说不出意味的微笑。还招来不相识少年的嘲笑。

后来我才知道那份嘲笑是应得的。所有人从进入神殿起,就屏息静气,步履轻轻,神是不可瞻仰的。在所有人都对我怒目而视时,那一声讪笑,其实是救了我的命。

那讪笑的少年,那时就有条骄傲的眉毛,当眉毛高挑起时,显得极为不羁,又隐隐有一种尊贵。

我后来才知道他是深受国王喜爱的三王子。

在史因坦的皇宫□□碰见他时,他把剑随随便便扛在肩头,象个农夫扛着他的锄头。他叫我乡下丫头。事实上,当他知道我是阿兹泰人后,当我的面毫不顾忌地皱起眉,念叨着说是个野蛮部落。在他被宫女包围之前,还会记得扔下一句:你会成为第一美人的,在那个蛮部落......

这个王子的风流和剑术一样闻名,这是我早就听说的。可他笑起来和阳光一样,耀眼地象所有光辉都集中一点。

在他被围攻万矛穿心时,我没有认出他,他的脸已暗淡。他一直没放下的剑,也被抛地老远。我走近时,他眼睛有过的光彩也随生命的消逝而消失。

我认出他时,他已经一脸血污地被悬在城门上了,明亮的眼睛合上了,高挑的眉毛垂下了,他一脸平静,好象睡去了。

* * * *

突变发生在几天后,父亲召我至神殿。那儿已聚集了部族中所有重要的人物。

祭台上摆着一个镶满宝石的匣子,父亲站在匣子前,眼睛都在发光,象长久萦怀的心愿终于得偿。

他说:今天请诸位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宣布,那就是神即将降临阿兹泰。

这话一落,象平地炸雷,震住所有人。

大家慢慢听明白了。在史因坦的传说中那位祭司在三十年的苦思后,神惊鸿般降临在他梦中,只是电光火石的瞬间。他自梦中惊醒,随手抓起一截木头,飞快地雕刻,把梦中的影象保存下来。他从神殿顶吊下去前,亲手将这个木刻神像封进一个小木匣中,不许任何人打开。

自从他从大神像前飞落,史因坦就彻底封印了木匣,将之作为至高无上的圣物供奉起来。

相信这样可以使神永远屹临史因坦。

我明白父亲的喜悦从何而来了。一直以来,阿兹泰在史因坦面前,是那么自惭形惭。相对于史因坦的古老,阿兹泰只是个年轻的新兴部落,没有史因坦那么深厚的文化积累。阿兹泰可以夸耀的只有武力。所以阿兹泰会被讥为“蛮族”,我被笑称为“乡下丫头”。所以史因坦的首都阿尔哈桑可以成为各部族朝拜之地,阿兹泰的撒马尔罕再繁荣也不可以。我明白父亲的遗憾:武力是很好的,可对一个要有长远前途的部族而言,武力却是远远不够的。

这个木神像就提供了个重要的契机。

所有人都匍伏在地,大祭司打开了那个华美无比的匣子。在这个镶着宝石,雕满了祈福祷文的盒子中间,摆了个更小的匣子。样子简单朴素,因为年岁太久木质暗哑无光。

盒盖上只刻了一句简单的话:唯有洁净的双手才能碰触。

这已令父亲却步。

父亲微一踌躇,令大巫师占卜。

大巫师把头伏在地上,经过长时间的祷告后,卦象已现。却是最暧昧不明的那种。这种卦象只意味着:混乱,停滞,前途的不明了。

父亲对着卦象沉思许久,然后坚定地扬起头来。他最讨厌我倔强,可是他没发现,在他血统中藏着更深刻的倔强,令他在追求中可以义无反顾。

在他的示意下,祭童用青玉盆接来了泉眼中刚涌出的新鲜泉水。那个孩子把水捧到我面前,跪下来,把青玉盆举过头顶。

我百感交集,望着盆子,泉水荡漾着青玉裂纹,在这种天然深青色的陪衬下,泉水更显清冽。

把手放进盆内,鞠一捧水,感受水从指间泄落。一阵空荡荡,什么也没把握住。

走到匣子前,用另一个祭童捧来的,刚从织布机上裁下来的亚麻布擦干手。

当我站在匣子前,心里一片混乱,面对这个匣子,象面对巨大的不可知。

但我把仍带着水气的手放在匣子上时,奇异地,心里瞬时平静。

“咯噔——”盒子因为密合太久,打开时发出卡卡声。盒子打开时,里面覆盖着一层亚麻布,它覆盖的东西在薄薄的布料在凸现。有手捏住一角掀开,布料都开始发黄,小木神像也因为时间久远,有些泛黑。

我拿起准备转身交给父亲,目光很自然地瞥过神像,那一下,群雷同时在耳边炸响,我手一颤,便不醒人事了。

* * * *

突变来地太突然了,大祭司只来得及听到一声惊叫。

他的女儿 ,在惊叫一声后,神像自她手上掉落出去,咕噜噜滚到神座底下,溅开几许木屑。看地出已有破损。

神殿骚动起来。

“渎神.......”一位年轻祭司轻呼出声。

这句话未完,大祭司一个眼神扫过,剩下的话全堵了回去。还被那样的眼神逼地倒退一步。这年轻祭司被惊地不轻,一向温和的大祭司竟会有这种凶狠,杀气腾腾的眼神,象荒野的狼盯着它的猎物。

大祭司在收回目光前,看了眼女儿,她已被阿达斯托在怀里。脸色惨白,看来也凶多吉少。她的处境是如此危险,令他不能有半点闪神。

他调过头看到了神座下一角的小神像,缓步走去,慢慢拿起,仔细一看,从心里倒抽一口冷气。转身把木像递给身后的大巫师,大巫师一见愣了,许久低叹:“神意......”然后低头倒退开,不再言语。

神像只是丝微的破损。只是破损处,恰好是脸部。这个不知道被传诵了多少年的木刻神像,瞬间已变回空白。

大祭司用亚麻布将神像再包好,放回木匣。盒盖“嗒”地一声合上时,他凝视着,心里只有一句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