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真是个笨拙的女孩子,既不会料理家务,也不会喂养牲口,女红更是一窍不通。凡是一个为人妇该精通的一切我统统不会。

可是,父亲似乎从不介意,他依自己的喜好养育我。

有时我会想,他也是顶任性的。

凝视着昏黄油灯下,目光盈然的少女。

大祭司不禁微笑。

这令他满心骄傲的女儿,从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她是这个粗陋的部族里,唯一诗意的存在。

在她轻轻的目光下,在老练的男子,也会为掩饰脸红,垂下眼裣。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他怎么会允许把她变成一个操劳琐碎的农妇。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神的恩赐。

此刻,她在库殿四下环顾,那微微迷惘的样子和她小时候是多么相似.....

我在库殿四下环顾,这个大殿原本是空荡荡的,现在堆满了战利品:成堆的宗卷,青铜的祭器,真人般大小的神像,以及林林总总不可计数的圣器.......心里不是没有感叹,原来世界已变地这么快。自古征战,即使灭绝一族,也绝不会惊动对方的宗庙。这样古老的规则,也改变了。

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卷宗卷,慢慢展开。这幅宗卷是用上好的亚麻细织制成,岁月已久,带了一点微黄,用黑色的碳水记事。

这上面记载了史因坦族历年的大事:

于何年何月祭祀求雨

于何年何月天有异象

于何年何月与他族交战,大捷归来......

最后的一行,是新的字迹,墨迹淋漓:

“与溯年溯月,族灭。”

是父亲补充上去的。

父亲的字向来稳重内敛。此刻,也显露出作为一个胜利者的志得意满。

慢慢卷起这份宗卷。史因坦族是所有部族中最古老的。我们阿兹泰是没有文字的,祭司们记事时沿用的就是史因坦文字。我们信仰的那斯克大神,也是从史因坦传过来的。他们制定的星历,定下的四季节气交替,所有的部族都在使用。这是一个辉煌显赫的部族。可在武力的铁蹄下,嘎然崩毁。我在这里看到的,只是崩毁后最后那一点弥漫的灰尘。

顺手将这份宗卷放在身旁垒地齐人高的宗卷堆上。

父亲在一旁冷笑:“部族的军队真该好好整顿了。抢劫之后就放火烧城,真是短视。胜利者赢得一切,在进城那一刻,他们就已是主人,居然焚毁自己的财产。”说着,叹口气:“真是可惜了,原来可以堆成一座山的文书,只残留这一点了。”

这些,还是因为保存在神庙里才幸免于难。

“阿达斯,太晚入城了。”父亲沉吟着,耿耿于怀。随后自己释然:“不过,保存在神殿中的总是最好的。”

我一点也不怀疑这话。

我面前的青铜祭器,有古朴庄重的图腾纹路和典雅的铸文。相比之下,阿兹泰的祭器就象在白瓷细陶前相形见拙的粗胚。

“为了这些,这个月死去的,已经有五个了,都是一等一的武士。”

我看过去,有询问的意味。

“我想他们要找些什么吧,是战俘中的武士,身手极好,逃跑是绰绰有余的,却偏要来送死。”

“是父亲,先破坏了规则。”青铜祭器反射着油灯的光,幽冷的。

“你在责备我吗?月光。”父亲很敏锐,可并不生气,他细细说给我听:“史因坦族是不一样的,要用非常手段。你还太年轻,以后你会明白的。”

“所以用几千贵族祭神吗。”我的语气平静,我只是在叙述。

“这是真的在怪我了。”父亲笑了:“用战败的贵族祭神,最早,也一向是史因坦的优秀传统。”

“现在,你会觉得流了太多的血。但是,时间会证明,我的方法是正确的。”

我见过很多血,也见惯杀戮,但这几天,我见到生平最多的血,以至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刺目血色。

后来的事确实证明了父亲有先见之明。

史因坦和阿兹泰不一样。他们的酋长不象我们一般是以武力争取,他们是以父传子,一代代传下来。他们的传承稳定而有序,所以他们重视血统,重视次序,重视传统。他们也不叫酋长为酋长了,他们叫他——国王。

太久的传承变成根深蒂固。人们惯于臣服和怀念。

可在阿兹泰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阿兹泰的血管里流着好强斗胜的血,信奉以弱胜强的信条。没谁会有兴趣对一个倒在地上的失败着瞥哪怕最后一眼。所以“效忠”这样的字眼在阿兹泰看来不仅不可理解,还近乎可笑。

“他们到底想找些什么?”我喃喃自语。

“这我也想知道。”父亲慢慢说:“不过,那五个人是没法说了。所以只好劳驾第六个人来告诉我们了。”

父亲对着面前黑暗的大殿,带一丝诡异的微笑:“你已让我们久候了,请现身吧。”

大殿的门随父亲的话落“碰”地被撞开,着盔甲执长矛的士兵象潮水一样涌进来。领队的就是一身黑甲的阿达斯,他只一挥手臂,士兵们将大殿围个水泄不通,然后慢慢缩小包围圈,一切是这么迅速和严谨。

在士兵们众矛所指之下,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他蒙着脸,看不见表情,可步伐稳定。

“说吧,”父亲说:“或许我可以饶你不死。”

他没有回答,可他的眉毛骄傲地挑起。

他被万矛穿心,他脸上的蒙布早飘落,他有出奇俊秀的容颜。他一脸暗淡地倒在地上,喃喃自语。我尽一个巫女的职责,走到他身边去聆听他的遗言。

他用了让任何人听了都会从骨子里发颤的诅咒来诅咒阿兹泰族。那时他口中涌出大量血水,污了他素白的颜色。

最后他低低地祈祷:“那斯克大神,请保佑史因坦......。”

他死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知道他的身份。

史因坦皇室历代家族成员的画像,是用极细薄的丝绸制成。卷起来看来很单薄,展开时,却可以从大殿的一头铺到另一头。

很早就有传说,史因坦皇室是神的后裔,有神的血统,深受神的眷顾。所以他们才会天生风流倜傥,有出色的容貌,无可挑剔的气质。

在画布最后一截,我看到那个死去的年轻人,抱着剑,带着慵懒的微笑坐在国王宝座下第三个阶梯是。这意味着他是第三子。

我看到画像时,他的头已被砍下来悬挂在城门口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