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祭祀大典一直都在进行。

每天都有数以千记的战俘被杀死，他们的心脏被挖出，在鲜血淋漓还微微跳动时，用金盘子盛了，呈到神像之前。

从很久以前就有传说说神喜欢人的心。也许因为心是人最宝贵的东西。

那些因为掏心而死的战俘，被埋在一个山坡。那里阳光明媚，山花烂漫，每一年的的春天，花象火焰一样铺红了山坡，极尽妍媚。可每一年祭祀之后很久，那里的土地还是很湿润，轻轻的踩下去，还会渗出血水。

最明亮的东西后面，也许有人想象不到的黑影。

在订亲的那天晚上，父亲曾私下说：“你还太年轻了，你还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我并不想问，如果父亲想让自己知道，那他会说。

其实我在不久后就知道了，在订亲没几天，身边的女奴就被毒死了，因为她们吃了原本要给我准备的食物。

意外接二连三的发生。

然后就明白了，部族里不止是酋长家一个家族而已。

同时，随着吉日的来临，每天都有各大家族送来的丰厚的贺礼给我过目——那些漂亮的织品和镶着大块宝石的首饰——那宝光会让任何黯淡的脸明媚。

所以说，任何看来明亮的东西，都有人想象不到的黑影。

最近的一次，是一个人坐在池塘边，有人用木棒把我打昏，然后顺手推进池塘。在池塘里沉沉浮浮，直到路过的女奴，看到了在水中漫开的像水草的黑发，惊叫起来。

醒来时阿达斯站在一边，他的脸在阴影里。父亲就坐在我身边，很担心地看着我，他因为我清醒松了一口气，不说什么，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

护犊，是一种天性。

我曾见过要被杀来祭神的母羊流着泪跪在拿刀的屠夫面前，用嘴去衔他的衣襟。

后来人们在它腹内发现已经成形的小羊。

父亲转过头，对站在一边那中年的女人说：“你救了我女儿的命，我准许你拿下手上的环。”

我也看到那个环了，那是祭品的标志。

父亲感谢她的方式就是许给她生命。

那一刻她的脸上闪过一道难以言喻的光彩，然后她低下头去，对父亲行了个礼，慢慢说：“请允许我把这恩赐转让给我的儿子。”她抬起头时，凄楚的神情让我想起那头流泪的母羊。

父亲被触动了。他说：“你们可以一起活下去。”

父亲坐了一会就走了，走时没有招呼阿达斯。不多久，随侍的女奴都悄悄散了出去。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时，竟是出奇的安静。好象只有空气流动。我看向阿达斯，他的脸在一片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可我知道他在看我。

然后他移动了，走到阳光下来。阳光照了他一身黑衣，让我想起一种珍贵的黑曜石看来朴而无华，一经燃烧，会发出惊人的火焰。

他坐在我床边，先是侧着头想自己的心事。我已经很久没这么近看他了，现在看来，他确实出色，面容清俊，既不会失之文弱，也不会过于刚强。他处于恰到好处的极致。我怔然看他时，他已想完心事，转头看我，两个人的目光就撞到了一起。

我没有再把目光移开。

阿达斯的神情柔和起来，像冰山松动。让我想起女侍们私下的讨论：阿达斯大人无比优秀，却过于冷峻，令人心畏。如果她们看到他此刻的神情，或许会收回前言。

我已经开始面对，既然不能改变，便试着接受。阿达斯伸手轻触我的额头，那微麻的触感让我意识到自己是被人打破了头,刺痛一阵一阵的。

也许是因为我流露出丝微的痛楚神情，阿达斯移开了手，眼睛却闪过一丝冷光，像冬天雪山顶上反射的阳光。

我受伤让父亲震动，他下令彻查，很多人因牵连而死，全部是奴隶。结果报上来后，父亲不动声色，不久下令：祭殿人员乱杂，有渎神圣。献身神职，当自绝尘世，只身入殿。

神殿是另一个权利集中处，每个大家族都有人入殿从事神职。按传统，他们不仅可以携妻带儿，家族还会附送大批奴隶。神殿人员杂乱，来去自由。要想在这种情况下找出真凶，是痴人说梦。父亲自然也清楚，他要的只是一个借口。

他遣还了各家族的家奴，声明以后伺候的奴隶均由神殿提供。

然后慢慢设置障碍，限制祭殿与外界的人员流动。

这一手叫瓮底抽薪，父亲又做地不温不火，等各大家族反应过来，父亲已把祭殿牢牢掌握在手里了。

父亲总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一直威蹑着大小祭司，让他们不敢妄动。

我的生活也彻底改变了，意识着一点，是因为灵姑。灵姑就是那个把我从池塘救起的原本要做祭品的战俘。

那件事后，父亲就把她留在我身边。

她的举止透着一种娴雅。显得内敛含蓄，这是少有的。我也想过她可能的身份，献神的祭品通常先选贵族。但我又不愿多想，想多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有一天她替我往新鲜牛奶里掺蜂蜜。蜂蜜是奴隶从深山里割来的野蜂蜜，色泽金黄，用勺子舀来流下来犹如拉丝，可见稠密。

她把牛奶加热了，舀了蜂蜜，细细搅拌了。最后端起，放在嘴边喝了一口。我睁眼瞧着，浑身冰凉。她没注意到，又把盘子里每样小点都品尝了一个。她抬起头时，和我来不及收回的目光碰个正着。她看到我目光的异样，有些不知所措，低头想想，抬头笑说：“忘了小姐是最爱干净的了，我再调一份可好？”

“不，不用，这一份就好。”我费了好大的劲，声音还是沙哑。

终于明白父亲要把一个战俘留在我身边的缘故了。

我树的敌太多，我需要一个为我试毒代我而死的人。

牛奶掺了蜂蜜，会有丝绸般润滑的口感，可我却喝地象苦药。我终于明白自己活在怎样的处境里。

我看了一眼旁边的灵姑，她还是一脸的平静，这样的平和的表象下，隐藏着怎样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