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兹泰部落是依湖而居,而这宽广的湖只是一条浩荡大河行进途中的一个转身。

夏季来临时,产在河流上游的鱼卵孵化,鱼仔顺流而下,越到下游,益发肥美。我们临近的环湖,正是各种鱼类喜欢聚集的地方,水流冲击而形成的旋涡是它们的最佳觅食场所。

在所有鱼类中,有一种通体金黄的鱼,是最珍贵难得的,这种鱼叫大扎麻,在古语中,也是黄金的意思。

到盛夏时,有权势的家族就会驱使奴隶驾船至湖中旋涡处撒网。如果幸运,十网下去或许会得一尾大扎麻,但这种机会是不多的,舟毁人亡是寻常事,水性再好的人也挣不脱旋涡魔鬼般的拉力。

但这鱼用来炖汤,鲜美的程度是什么也比不上的。当汤开过第一滚,揭开砂罐盖子,浮起来的乳白色汤沫挟浓烈的香味迎面而来,可由厨房一直传到大厅。

在院子池塘里的荷花打了第一个苞,灵姑报告说厨房里得了一尾大扎麻,问我能不能交她处置,换一种烹调的方法,我有些好奇地答应了。

一个女孩子捧来一个细苇草编织成的大盘子,上面铺了张刚采下来的新鲜荷叶,还沾着露水。草盘放置在我们面前的矮桌上,我们看到的是已经被割成圆薄片的鱼肉,鱼片雪白,在荷叶上排成扇形,刀工极好,每一片都薄如蝉翼,看来还是生的。

灵姑亲自端着一个托盘,罗列了许多彩陶的小碟碗。

她拿出第一个:“这是野山椒炼的油,辣的。”那油在彩碟上呈现出暗红带金的色泽,味道香辣。

她拿出第二个:“这是青梅子榨的汁,酸的。”那汁在白纹碟中是一种悠然的苍青色,令人开胃。

她拿出第三个:“这是腌了蜜饯的水,甜的。”小碟中还放了两个金黄透亮的蜜枣,气味清甜。

我看地发呆,我跟父亲生活时,他性喜清淡,我也习惯吃地素;在酋长家参加了几次家宴,他们都是重口味好油腻的,天气一热,越发没了胃口。阿达斯对食物是不在意的,吃地简单质朴。

这道菜,除了大扎麻,其余都不难弄,要的是心思。在阿兹泰,谁会为了吃的东西这么费神?

我问灵姑:“你弄的?”我知道她厨艺不错,但没有想到她居然还有这样的心思。

她恭敬地回答:“不是,是主人另一个奴隶。他原本是分在大田里种地,很多人传他厨艺不错,便找他来厨房做事。”

阿达斯拿起放置在草盘边尖细的竹签,挑起一块,问:“有没有问清他是什么人。”

“问了,也查了一下,他原本是史因坦皇宫里的御厨。”

阿达斯把鱼片放进嘴里,细细地嚼,若有所思。些许,他对我笑:“不加调料试一块,这才是大扎麻的原味。”

“你试过?”我问。

“有一次出兵,我掉了队,又涨潮,就在河里摸了尾大扎麻,那时下暴雨,没有火,只好生吃了。”他微笑:“吃了后才知道,大扎麻汤不算美味。”

我尝了一块,鱼味清香,虽是生的,但没一点腥味,可见弄地干净,肉带韧,有嚼味,很爽口。要是沾了调料,口味更是不同。很少有一道菜,这么叫人胃口大开的。

吃到中途,灵姑向旁边的女奴示意,那姑娘会意,从外面端进一小火炉,外带一小鼎,里面熬着青翠色的汤。灵姑把剩下的鱼片倒到汤里,搅拌几下,就舀了出来,我认出汤里那种青翠小叶,那是种鲜美的野菜。在汤里滚了一圈,鱼香就散发出来,和菜汤混在一起,味道又是不同。

我心里叹口气,史因坦的皇室,原来都是这么会享受的。

最后,她为我们斟上在井里冰镇过的深紫色的葡萄汁。

阿达斯说:“以后就叫他掌厨吧,不过端上来的每道菜,他都要先尝过。”

灵姑点头。

他最后说:“重赏那个捕鱼的。”

灵姑的脸色楞了一下,点头后便退下去,只余我们两人在。

他在我身后说:“我要去主屋一趟,你早点休息。”

我正转头看池塘那一枝已打了花苞的莲,想它什么时候会开花,回过头,嘴角还有未褪去的笑纹,在黄昏的光晕里,他弯下了腰,唇压了下来,他的手臂紧环绕着我,在夕阳下辗转深吻我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他,有这样突如其来的热情,他的吻温柔且缠绵,恰如西天的晚风。

我目送他走过长长的回廊 ,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仍是有感情的,何况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算短。自从父亲看上他开始,他就开始出入祭殿,他是我儿时的玩伴,直到他踏上征途。

天有些凉了,风大了些,刮起一片沙沙响。我回头,隔着池塘,望着那依院墙而设的蔓藤架,春末时,那里还是个木架子,现在,已经葱茏一片。

“你还要在那里躲多久。”我的声音里有叹息的意味。

一个少年从里面弯腰走了出来,他象山猫那样轻捷灵敏,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木架上的蔓藤叶只有一丝轻微的颤动,像微风拂过。

“你在那里多久了。”他的衣服湿漉漉的,紧紧他年轻劲瘦的身体上。黑短发还沾着水珠,整个人象刚从水里捞起来。

“在夫人用餐以前。”他微扬起脸回答我,最后一线夕阳染上了他的脸颊,如木棉花绽开。他皮肤白皙,脸形清秀,身体颀长,有明显的史因坦特征。他的相貌唤起我莫明的熟悉感。

“为什么不出来。”我问。

“开始是睡着了,后来~~~~”他没有再说下去,我的脸已经烧起来了。

我想起不久前那一场缠绵的拥吻,夫妻间亲密是自然的,可让人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又一颗水珠顺着他的额发滴到脸上,他抬手拨了下,露出额中心的黑色烙印,那时隶属祭殿的标志。是的,他是个出奇漂亮的年轻人。那一枚出奇丑陋的烙印到了他脸上,看来就象一枚别致的文身图案。

“你是祭殿的奴隶?”

他拨弄头发的手停了下来,静止。

我追问:“为什么一身湿淋淋地在这里?”

“他就是捕到大扎麻的人 ,夫人。”灵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我身边:“祭司大人命他捕大扎麻给夫人,他捉到后,趁着新鲜就直接送过来了。”

我瞥了眼灵姑:“那也不该躲起来。”口气颇有责怪。

灵姑深深垂下头去:“是我的疏忽,没交代清楚。”

我看着他时已十分平静:“你可以回祭殿复命了。”

他的手垂在身前,行了一礼,径直走了。一直等到他走出院子,灵姑的头还是没有抬起来。我绕她走开时,扔了一句:“记得赏赐他。”

我不是傻子,一个捉了鱼几个时辰的人怎么还会那么湿。他在那里藏了这么久没被阿达斯发现,可见身手之好。他仍未脱少年的清秀,但眼睛里已有一个成熟男人的冷峻。

他镇定自若,但侧放在身边的右手仍会无意泄露出他身怀利器的事实。

当他拨头发时,身体紧绷,他已有拔剑的觉悟。

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为什么?不是因为灵姑的出现,那是为了什么?我不明白。

我更不明白的事,我为什么要放过他,当我掌握主动时,我为什么要放过他,放过一个威胁我生命的人。

* * * *

阿达斯晚上回来时,我仍坐在自己卧房的窗台看莲花,由下午一直到深夜,一动不动。当阿达斯把手放到我肩膀上,我惊动起来,他的手冰凉,和我一样凉,我不知道他在我身后站了多久。我们之间的事很多都是不必说的,不必说也是彼此领会的。

我们都浑身冰凉,我们互相用身体取暖。

我在他怀里颤抖,喘息。

可是我的心寂静地没有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