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驶入热闹的主航道,鱼也被女奴们拣了去收拾。

我心神不定,美古里娜也难得安静了,托着下巴在一旁发愣。

半晌,才长长叹口气:“这世界居然还有这种男人。”

我拿眼瞧她,看她长吁短叹。她一直神采奕奕的眼睛也提不起劲来。

“说实在的,我讨厌男人长地太漂亮秀气。真正的男子汗,应该健壮,阳刚,虎虎有生气,能够上战场,成为勇士!那种阴柔地像个娘们的男人,还能叫男人吗?我瞧不起他们!”

“可是,当他返过身来时,”美古里娜低喃如梦:“在那块暗的地方一下子亮堂起来,他身上甚至没一件亮的首饰。那时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到了水里的精怪。”

“他长地是真漂亮。比我漂亮。那种漂亮……哎,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简直不是凡人的相貌。”她说着,带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他这么漂亮,我居然不会觉得他娘娘腔!怎么会这样。”

美古里娜的话让我脑子里闪过一道光,让我想起了什么,可是太快了,我没有抓住它,光就消失了。

“嫂嫂,你在想什么?”美古里娜的问。

“我在想你二十四哥长地也很清秀,你会不会觉得他不像男人?”我说。

“二十四哥?”美古里娜没反应过来:“不不不不……嫂嫂,我可从来就不觉得二十四哥长地秀气过。他那么刚硬,每次看到他,我就会想起千仞的孤崖。”

我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听旁人说阿达斯。

“嫂嫂,你不知道二十四哥治军有多恐怖。”她欲言又止:“我也是听人说的……二十四哥不像男人?那还有谁像呢?”

这是第二次了,她说话闪烁犹豫。我不再问。

“所以,道理是一样的。”我说:“如果一个人让你觉得不像男人,不是因为他的相貌,是因为他缺乏男人的气质。”

美古里娜偏偏头:“可他和二十四哥不一样。”

“没有人是一样的。”

“不过也是。”她叹气:“在船上第一眼看到他时,觉得他简直不是人。后来他追了上来,就是扔鱼那会,他对我笑,”美古里娜微微笑:“那会子我就想啊,这确实是人,还是个男人。”

“然后呢?”我问。灵姑把烧好的鱼端了上来,热气腾腾,香味四溢。趁灵姑试毒的空挡,我在梨夹端来的清水中净手,在这中间分心问了一句,随意不经心,但美古里娜的回答差点没让我一个失手把盆子掀翻。

“然后,”她瞪着眼,咬着牙:“我嫉妒他!”

我没过留神,手一滑,水洒了出来,芦苇垫子湿漉漉的,还没起身,人就笑开了。

这才是美古里娜式的回答,不用怀疑的百分百真心话。她一点也不想掩饰,她妒忌一个男子的美貌。

笑未消,就见美古里娜在看着我,目不转睛地:“嫂嫂,今天还是你第一次笑出声呢。你们家的人啊,都不爱笑,让你们笑可真不容易。”

来不及从这话回过味来,已经被她吸引。自蓬顶射入的阳光照着她麦色的皮肤,我隔地很近,看地到那年轻脸上细密的绒毛。

在这样的夏日,她穿了彩线交错短衣和褐黄皮革的短裙,露出平坦的小腹和光致修长的腿。彩色珠子串的长项链从脖子垂到胸前。

蓬松的头发被梳地股股分明,织成紧贴在头上的大蜈蚣辫,两个招摇的大耳环子反映着日光,和带着绿意的眼睛交相辉映。

我也会自心底里叹气,为这样的年轻美好。她再怎样骄傲都是不过分的,她不需要羡慕任何人。

她坐在那里,也是美的风景。

船自我们身边过,坐了一船的年轻人,认出了美古里娜,沸腾着朝这边招手,唤她的名字。美古里娜没有应声,只是把脸微侧,斜斜送去一个眼神,那一刻,那少女的脸上,有俏皮的风情。

船驶过,她才闲闲起身,跳入河中,在水里一扫颓气,对我笑闹:“水很凉呢,下来吧,嫂嫂。”

我探头:“不,我不会水。”

她一脸不可置信,然后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来嘲笑我:“我们可是在湖边长大的哪。”

声音未落,她已经转身游开了,游到了最近的一艘船,伸手“砰砰”地敲他们的船板,肆意地像串门子敲邻居的家门。年轻的船主是从船篷里跑出来的,兴奋地脸发红。他不用奴隶帮忙,亲自伸手把美古里娜从水里拉上去。和他带几分腼腆的神情相对的是大笑的美古里娜,我从未见一个女子这么笑过,嘴角咧到耳根,笑出十足未驯化的野性。

那条她一定要的鱼,还摆在桌子上冒热气,她却已经忘地一干二净了。

可我忘不了。忘不了这条鱼是怎么来的,忘不了那少年似曾相识的容貌,忘不了他讥讽的神情和那藏着秘密的眼睛。

那我一定是忘了什么。

“夫人,夫人。”

我茫然抬头,这几句唤打断了我的回想,抬眼只见灵姑跪坐在我面前。

“要把船靠在岸边等美古里娜小姐回来吗?”她问。

“不用了。”我笑,那匹野马,不知道会跑到哪里去,怎么还会想到回到这里来。

“已经晌午了,要吃点东西吗?”她边说着,一边提起鱼头,让整副鱼刺从鱼肉上脱落,只留下炖地烂熟的鱼肉。

我摇头:“我没有胃口。”

“那至少喝点鱼汤。”她坚持:“不能什么都不吃。”

我看着她,她难得有坚持的时候,她总是默默服从我,少言寡语。

“那就给我盛一点。”我说。

鱼汤浓稠鲜美,在口中会留很久的余香。

在古早时,居在河泽边的部族人,在还没有学会种植的时候,这环湖中伸手可捉的数也数不清的鱼,是我们最重要的主粮。那时出生的孩子,在还没有学会走路前,已经先学会了游水。后来,坚硬的金属从石头里被提炼了出来,部族人手持利器向内陆拓进。可无论走多远,都不曾离开过这条河的流域。这条浩荡的河,是我们的母河。对于一个被河流孕育的民族,游水是多么重要的生存技能。

也难怪我说不会水,美古里娜要嘲笑了。

我不是天生惧水的,我也曾会游泳,可我是什么时候忘记了游水的,是什么时候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我竟也记不起来了。

午后闷热的河风,吹地人昏昏欲睡。

“夫人,要不要休息一会。”灵姑凑上前问,我听见她利落地安排梨夹整理楼上的房间。

我随梨夹上楼,芦苇编的楼梯并不坚实,踩上去总有摇晃之感。我不能确定,摇晃的是楼梯,还是我?

我躺在苇床上,枕着芦席,鼻端充盈着清爽的芦花香。看梨夹忙上忙下,关船顶的支蓬,放窗前的卷帘。明亮的房间“倏”地暗下来,还是有些微的阳光透过苇帘的细缝,明黄的光和暗黄的芦苇细细交错,营造出房间天近黄昏的情调。梨夹就站在苇帘后,纤长的手指放着卷帘绳,这深浅不一的光晕在她纤美的身体上流动。她一举一动都透着优美,即使是关窗放帘这样的事,由她做来,也赏心悦目。

她已经不年轻了,约莫二十五六。任何地方的姑娘都是十几岁出嫁,二十岁前一定要有孩子的。

“我没见过你。”我轻轻问:“你在外院伺候吗?”

自从纳什管家后,就严格划分出了内庭外院。我和阿达斯都好静,内廷的人员简单,二十来人,多是女眷,由灵姑主管。

外院就复杂多了,现在已增至两百余人,分工很细,那是纳什的管辖范围。

“婢子不在外院伺候。”她静静说:“我还够不上进外院的资格。”

“够不上?”我诧异,才知道自家的外院还是有高门槛的。

“我是皇宫里出来的。”梨夹轻道,言语平静,不见委屈:“外院不用史因坦宫里的旧人。外院选的都是土生土长的阿兹泰人,再不济也得是三代以上的家奴。”

我怔仲,早知这个纳什不简单,从用人就可见一斑。

“先前在史因坦皇宫,你是做什么的。”我低问:“在哪个宫里伺候?”

我的头脑昏沉,视线模糊,梨夹的身影也迷蒙起来,这一切都似曾相识。

梨夹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从我的记忆深处传来:“我是船奴……一直在船上。”

她似乎是这么说的。

* * * *

“我是船奴,你不要怕。”也有人在我身边这么说:“是主人把你从河里救了上来的,你醒了,我去告诉他。”

那是在去史因坦朝神时,我和父亲没有住进祭殿,而是被招待进了皇宫。我们住在一个偏殿。每到傍晚,我喜欢到处乱走,踩淡彩砖路,看白鹭闲步。

宫殿都是独立的,淡彩砖路是四通八达的,我常迷路,总让和气的宫女们领回,所以我更喜欢沿着横穿过皇宫的河堤走。河两岸植满青翠的垂柳,盛夏之季,会绿进人的眼。在河里,总不时见到泊了的芦屋船,那是皇子们的私产,傍晚时,会从船里透出晕黄的灯光。

不知是哪一代的国王,喜欢在日落时,听少女轻歌,代代传下来边成了惯例。傍晚时清钟一响,总会有美声者领先一唱,宫女们轻声相和。颂神,赞王,吟咏爱情,总有默契唱到一处,直至入夜。

那天傍晚刚歇了雨,路上还有水气,河岸边上青苔更滑脚,我是在一片歌声中跌入水里的。

那时我并不害怕,我的水性并不坏,那处也不太深。我憋了口气想浮上去,可是我忘了,游水的人最忌讳的不是急流,而是浅滩,有茂盛水草的浅滩。那些随水流拂动的水草柔如情人的手,可是只要它绕上你的脚,便是致命的杀机。很多游水的好手能逆急流而上,潜过沉沟暗洞,却会在浅滩中被水草缠成白骨。

水草一上我的脚,我就吐一口气,在水中俯身去解,却在拉扯中越缠越多。在慌张中我的脚开始抽筋,痛地入骨,这是已经是最坏的情况。

我口中的气越来越少,开始喝进水。

在我绝望时,有一个黑影朝我游过来,他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切断把我缠地透不过气的水草,奋力带我往上浮。一出水面,我就趴在他肩膀上咳嗽喘气。

我一直没有看清他的脸。

我醒来时是在船上,也是这样的芦屋船,有同样的芦花香。船上的女侍也是如此轻言侬语,我是船奴,你醒了,我去唤主人。

可是她的主人没有来 。他只是让那女侍替我擦干头发,找了件与原来一样的干衣服,把我领上岸,说我迷路淋雨了,让路过的宫女提灯送我回去。

我在岸边回头,只依稀见到船上卷帘后有模糊的人影。

就如眼下,我从梦中乍醒的片刻,在卷帘窗前那筛过的阳光中,站的已经不是梨夹,而是一个男人。

我感觉到了危机,我奋力想醒来,却总有什么要把我拉入深梦中去。我从未如此昏沉渴睡,耳鸣眼花。辗转反侧之际,那人已经不见,却在房门外传来低低的争吵。

争吵声忽大忽小,听不分明。只模糊地听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他们在吵什么?那女声有几分耳熟。我头痛欲裂,轻轻喘息,犹如叹息。

睡在芦屋老船上,做史因坦的旧梦。这些零碎混乱的梦,是记忆的残片。

曾经濒临死亡的记忆,深深地凿刻在我的记忆里。

梦中的水草拂过我的头发,我的额,我的眼,我的脸,我的唇,柔软如情人的手,一寸一寸缠绕着我,令我窒息。

我睁开眼,朦胧间一个黑影站在床前俯身看我,他的黑发下垂,如丝丝水草,带着死亡的气息。

他的抚摸如水草轻拂,温柔又带着杀机,拂过我琐骨上的伤口,绕在我脖子上,一点点收紧。

我从迷梦中惊醒的片刻,与他四目对望,望进了最浓重的一片黑暗,毫无情绪的眼,透露出的只有杀意。

手越收越紧。

我怔怔看着他,看那熟悉的轮廓和相貌,终于喊出了回旋在梦中的一个名字。

他没有动,可他的手像被热油烫着似的,颤抖了一下。

然后我梦中的水草,丝丝缕缕,慢慢松开,退去了。

我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大巫师说那是因为旧伤和吉多蛙的遗毒,容易让我生出幻象。

可是这次我醒来时,那个名字仿佛还有回声,在我心里回响,在这房间里余音袅袅不散。我按着心房,我的心,它如鼓擂,“怦怦”“怦怦”,惊魂未定,茫然若失……

“这是梦。”在这无人的房间,我轻语低喃,这一次我能确认:“这是梦啊……”

我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是那业已不在的人,还是我这已酸涩的心……

我披发赤足,推开了虚掩的芦门,门外是一条甬道,一端尽头是下楼的扶梯,另一端,临河开了一扇窗,遮窗的拦蓬支起,冷风灌了进来,坐在窗前,长发漫展的是船奴梨夹。

她侧坐着,往窗外眺望,目光落在远远的河岸,眼神悠远,带着守望的神情,像在等待那明知已无望归来的情人,有过的希望和绝望,都变成了此刻带着些沧桑的怀念。

我倚门看她,风把我也吹地带寒,心中的酸涩更甚。

她是谁,我已认出。她在等待谁,我也已明了。

船身微震,她似有惊觉,转头时,神色已如常。

“你醒了,夫人。”她的声音一如当年温柔:“睡地好吗?”

“还好,”我轻道:“只是做了很多梦。”

“那一定是好梦了。”她抚摸这褐黄纹路的墙壁,神情深情缅怀:“在这样的老船,很容易有梦。”

“老船吗?”我环顾四周,蓬顶下悬挂着只只风灯,因为船方才的轻震而一阵乱摇,摇出一片斑驳古旧的情怀。我也自问:“好梦吗?”

“在泽鸟沼泽的传说里,老船都是有灵的,它们会给人好梦。”梨夹微笑:“在船上出生的孩子,在外面游荡一辈子,老了还是要回到船上来;从沼泽驶出的船,终究还是要回到沼泽去。”

就像一切的事情终究都会回到它的起点。梨夹意有所指,但是我明白啊。

命运是那么奇妙,我们能看到的时间,一直往前走,走一条笔直的线。可是命运走的却是一条不可捉摸,无法感知的弧线。它从时间的一点抛起,落到时间的另一个点上,让我们回顾,觉得这一段真是命中注定。命运也许还会继续走,回到它最初的点,起点与终点重合,形成了一个圆,在所有的轨迹都真相大白时,我们感觉到了轮回。

在刻满祷文的祭殿高大的石墙上,命运是祷文里重复最多的字眼。它就是由一条弧线和穿过它的直线组成的。我曾在石墙前长长驻足,久久凝视,然后感觉到命运力量的降临。

现在我站在这条甬道上,看在那一端的梨夹。多年前,她牵我的手,从这条甬道上走过。这些年,我们经历了各自的际遇,最后又回到这艘船上,落到了这条甬道的两端。

那个让我们有交会的人,她等待的人,走的又是怎样一条弧线,他又迷失到命运的哪处了呢,他还能不能走回到她等待的地方。

船停了下来,我下船,已经是深夜,下船时不见灵姑,一个女奴讶道:“灵总管怎么睡得这么沉,叫都叫不醒,平日她最警觉了。”

“那就别吵醒她。”我脚步一顿,淡淡吩咐。

岸边等船的女奴提灯过来接船。我从岸边回头望,船上灯光不灭,可见晕黄的一片,卷帘后人影模糊,那可是梨夹?

还是十年前的那人?

老船是有灵的,它让人容易有梦。

我低头谓叹。是梦吗?我确实做了好长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