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季还在继续,太阳烘烤大地。有几种不耐旱的庄稼,已经枯黄干燥,用手轻捻,既成碎末细屑。很多浅滩池塘已经晒到见底,看得到□□泥糊住的鳄鱼。湖里的水位一降再降,露出四周森森岩洞。

老人们都说,这是几十年都没有过的旱季了。

从旱季开始,求雨的仪式就没停过,但仰头天白花花耀眼,就是不见一星半点的雨滴落下来。

在管家纳什每天的例行报告中,也增加了田里死于中暑的奴隶的数目。

在这样的炎夏,与其闷在蒸笼一样的家里,更多的贵族都选择去河道里荡舟游水来消暑。

把我约出来的,是美古里娜。这丫头软磨硬施地把我拉上船,就直直躺倒在船板上,惬意地伸个懒腰,侧着脸对我挤挤眼:“嫂嫂,幸好你来了。不然我怎么上地来?”

她仰天嘘口气:“早就听说二十四哥有一艘芦屋船,今天总算是上来了。”

我哑然失笑,这妮子原来是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她倒也坦白。我在她身边坐下,与她一起闭目享受这夏日河面的凉风。

撑船的船奴拿长竹篙撑着岸边一使力,船身震动一下,在河上就慢悠悠地荡开了。

船先驶进主河道,那里船只来往,颇为热闹。最多的是两端尖尖的独木舟,在河上撒网捕鱼。出来游玩的船,要大很多,船中央都架有蓬架,四周放下白纱,供女眷休息遮阳,远远看去,人影绰约。

“只有我们这船最有意思。”美古里娜摸着芦苇编成的船壁:“我还没坐过这样的船呢。”

我们坐的芦屋船,顾名思义,就是用芦苇编织的船,除了船座是木制的,船房和其他一切用具都是用芦苇编的。

采选用沼泽地几人高的长芦苇杆,材质轻薄有韧性,编成几层的船屋,反复上油。这样做成的芦船不渗水但透风。再加上芦苇很轻,船屋修地再高,也不会吃水太重。

“这原是沼泽里的船。”我说:“那的人都在这种船上过一辈子。”

美古里娜瞪大眼:“可是嫂嫂,这只船是在史因坦缴获的。我听说,是二十四哥的战利品。”

我环顾四周,撑船的女奴把收了篙,拢拢鬓角的长发,从船头走过来。

我笑问:“你从史因坦来的吗?来告诉美古里娜小姐是怎么回事吧。”

那姑娘低头走前一步:“婢子是史因坦人。”

美古里娜问:“你知道?”

“知道一点儿。”那姑娘说:“史因坦原也是没这种船的,是沼泽那边的属地进贡过来的,因为这种船很凉快,就被王公贵族们用来消暑。”

“你叫什么?”我问。

“婢子梨夹。”

“原来在史因坦是做什么的?”我打量她,她脸微长,体态瘦美,手指细长。她说话,谈吐文雅。

“婢子一直在船上。”她答。

我点点头,问:“我记得皇宫里有艘大芦屋船,现在还在吗?”

“大芦屋船?”美古里娜插了一句:“我们现在这艘已经够大了,难道还有更大的吗?”

梨夹看了眼美古里娜说,低头说:“在所有芦屋船里这艘只能算是小船了,小姐。”她又面朝我:“夫人问的是十三代王时修的河上后宫吗?”

“河上后宫?”美古里娜兴致勃勃地问。

“是。”梨夹答到:“那是十三代王下令修的,听说为了这个,整整十年属地里的芦苇全收割送来了。沼泽地光秃秃的,十年里连鸟都不去那过冬了。”

“现在呢?”我问:“船还在吗?”

“烧了。”梨夹的脸有点黯淡,却不敢表现地太明显,她小声道:“就是这次烧的。”

我自然知道这次是哪次,也不再问。只是心里沉甸甸地,梨夹的话勾起了我一些回忆,我以为已经忘掉的回忆。

美古里娜没想到是这样,大感没趣。

这时船离了主航道,驶入一段支河。这与其说是小河道,不如说是沟渠。两岸山峦连绵,河边长有参天大树,枝繁叶茂,树枝四下散长。两岸树隔一河之远,枝叶却在半空中交汇,遮住阳光,使得这里荫凉如林荫道。

灵姑示意女奴们撤去船侧挡阳的支蓬,让我们能更好地看风景。

我从船侧伸手入水,拨弄水花。这条河道两岸多是花树,此时又是花开季节。只是树花瓣小不鲜艳,不过鹅黄浅紫杏白,在枝上团抱一处。风吹过时,花团从枝上落,在半空散开,飞散入河,如下了一场花雨。手从水里抬起,已然带香。

美古里娜支着下巴,还在惋惜那艘大芦屋船,我笑说:“别可惜了,大船有大船的坏处,没你想的好玩。”

美古里娜问:“嫂嫂,你坐过大船?”

“上过那艘船。不能说坐过,它太大了,根本开不动。” 我淡淡说:“开不动的船还有什么意思?这样的两层船屋,就不同了。看风景可高可低,容十来个人,到处都能去。这才有芦屋船的乐趣。”

这时,船屋上层有人悬空探身,伸手够地着半空中的树,采摘了一些花枝,抱了下来,插进陶罐里。

美古里娜却苦起了脸:“我突然想起我犯的一个大错误。”

船上的人都望着她,她接着说:“我开始记着要在主河道跟人要几条鲜鱼的,一直聊着,就都忘了。花是很香,可填不饱肚子啊!”

灵姑忙说:“船上有果子和点心。”

“在河上要吃鲜鱼才有意思。”美古里娜说。

灵姑拿这小姐也没法子了,只好征询我的意思:“船上有两个船工,叫他们下去摸一条上来吧。”

“不用了。”美古里娜忽然说,她指着前面:“那不是有个人在水里了吗?就让他抓一条上来好了。”

我也望见了,那人在水上浮着,露出半截身子,背对着我们。我心觉奇怪,这条河道太窄,水又不很深,过不了大船。所以一直是人烟稀少。我们的船驶进来时,并不见其他船。河道也一直静无人声,现在竟凭空从水里冒出个人来。

“喂。”美古里娜放嗓子喊:“替我们抓条鱼吧!”

部落里人性格粗豪爽朗,说话直接。在河上互相讨鱼也是常有的,大家习已为常,都乐于帮忙。可是前面的人并不回话。

美古里娜又喊了一遍,声音在河道上传开,听地见回声。可是那人还是不理不睬。

船驶近许多,离那人只有几米远了,他连身子都没转过来,只是安静地浮那里。

“这么傲慢!”美古里娜怒道,她拣起篮子里一枚枣子,连同这句怒语一同掷了过去。

枣子打中了那人的背。他终于转过身来,水波在他身边泛起一圈一圈的水纹。

我是先是听到美古里娜的叹息,才看清河中人。

美古里娜是部族中公认的美人,群下拜臣无数,对自己的容貌也十分自傲,从不肯服输。现在我听到她发自内心的一声叹息,那种对美的赞叹。

我也看到了,脸却白了。河中人那鲜明的白肤黑发,介于少年与成人间的相貌 ,劲瘦有力的身体,眼睛里那种超乎年龄的冷峻。一切是那么熟悉。

他置身在树影纵横,水草拂动的河道之中,用冷漠的眼神回望我们。

转身的瞬间,他又潜入水中,没了踪迹。

“嫂嫂!”美古里娜回头抓着我的手,急切地问:“你刚刚看到了吗?看到它了吗?”

我已经认出了这个人,即使他额前的烙印被黑发遮住,我认出了他。我的手抚上锁骨上的伤痕。

“它是人吗?嫂嫂!我们看到的是人吗?”美古里娜似在问我又像在喃喃自语:“嫂嫂,你是巫女,一定看地出来吧!它是人吗?还是......”

“他是人。”回过神,我一字一句答她。她不明白,因为他是人,才更可怕。我吩咐船工:“快,把船驶回主航道!”

“真是人吗?”美古里娜紧盯着河面:“他到现在还没出来透过气!”

听她说,我心中更急,催了船工一句:“快!”

我没有忘记,他的水性之好,能在漩涡中抓到大扎麻。现在在这条偏僻的河道,只有我们孤零零一艘船,什么都可能发生。

船全速行驶,美古里娜把船后面一条急速追来的水波指给我看。水波中不见有人探出身来过,游地像水蛇。

水波一下子赶了上来,朝过船尾,到船身时,探出一只手来,攀住船沿。他从水中破浪而出,把一样东西抛上船,弄地水花四溅。

他幽暗的眼睛看着我,带着一种近乎讥讽的神情,然后笑起来。笑地很浅 ,却惊心动魄。他带着这样的笑容转头望了眼正发愣的美古里娜,随即沉入水中,再无影踪,连个水泡都没浮上来。

我转头去看他抛上来的东西,只见一尾活鱼正在芦苇垫子上活蹦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