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的房间是一间套一间的,在外人看,简直是迷宫,要悄悄藏起一个人,并不困难,但要锁了门找,一只鸟也别想飞出去。

他的命,已经在我手上了。我保持沉默,下意识地,我又放过了他。

阿达斯走到我面前,说:“太晚了,我们回家去。”

他没有问我,酋长和我说了什么,也许他早心知肚明。想到这点,我克制不住自己的憎恶。

他拉着我,在这没有点灯的小附间,领我走到亮堂些的地方,回头想对我说什么,却一脸僵在那里,目光停在我脖子下的锁骨处。

然后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往上移,直直望进我的眼睛里。

他的手挑起我下颌,指尖顺着脖子往下滑,停在伤口旁边。

“怎么弄的?”他问。他语气平淡,动作轻柔,却比威胁和剑更让我觉得危险。

他的手收了回去,放到眼前。他五指修长,骨节突出,散布着细碎的伤痕,食指沾了一点腥红,那是我的血。

“是剑伤,两指宽的短剑。”他说:“父亲习惯随身带刀子。”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一把把我拉到身前,紧扼着我的腰,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想起来了。”他低头审视我,目光炯炯:“出来那会,你回头是想看谁?”

我寒毛直竖,他如此敏锐,注意到了我最细微的表情。

“你在袒护那个人?”他贴着我的脸,在我耳旁轻问:“你认识他?”

他把我搂地那么紧,胸腔的气被挤出,我呼吸艰难。

他提醒了我,他是酋长的儿子,即使相貌和性情迥异,但他毕竟是这个家的儿子,流着最剽悍的血。

“我都好奇起来了。”他松开我,神情冷冷:“你不说,我还是能知道。”

说着,他转身回了酋长的房间。不久,房间骚动起来,一层一层地门被关了起来。士兵持刀开始搜查,如临大敌。附近这几间房的人被集中到酋长的房间,黑压压地站了一片。

酋长的震怒,让替我包扎的老阿姆的手一直在抖。

我审视被带到这的每一个人,阿达斯则在审视我,他的目光像无形针,会带来被扎的疼痛。

“有那个人吗?”他问。

我摇头。那少年漂亮地显眼,在不在,一望就知。

这时士兵来报,说搜查全宅,并没有外人。

这说,空气凝结起来。“你没有看清那人,是吗?”酋长问我。

我点头。

酋长的神情是凝重地。我听到阿达斯的声音,他说:“父亲,您身边该清理一下了。”他的声音因平静而更显冷酷。

酋长没有考虑太久,他冷淡地说:“也不必再出去,就在这动手吧。”

我还没完全领悟到他的意思,这个房间已经变成了屠场。我惊叫起来,但满室震响的惨叫淹没了我,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是片刻,房间里就静无声息了。我放下捂着脸的手,满屋的血腥染红了我的眼睛。刚才一屋子的人,现在变成了断肢残骸。墙上喷洒着大蓬鲜血。放眼看去,还有人有微弱的余息,能转动眼珠。替我涂药的老阿姆,被砍死在我脚边,死时紧握着我一块裙角,在上面留下鲜红的指印。

人群中唯一完好活下来的,只有阿拉娜。她满身溅红,身子抖地像筛糠,脸上没一点血色,唇已青白,连话都说不出来。

酋长怜爱地对她说:“看把你吓地,回去休息吧。”

我无声流泪,酋长走到我身边。他的话令我终生难忘。他说,这没什么,孩子。身边人总是要定时清理的。你要记住,我们活在秘密里,有些秘密还是致命的,就像我对你说的那些话。

说完他走开了,如狩猎后的雄狮,我完全看不到他有一点垂老的痕迹,血令他年轻了。

房间里只有我和阿达斯了。我看着他,他那么安详平静地站在血泊中,端详这一切。那神情就像一个隐居修行的祭司,端详自己刚种出来的花。

此后多年,我趟过他心底坚冰下汹涌的暗流,我面对过他眼里咆哮噬血的野兽,但每从恶梦中惊醒时,我都会想起这种拈花微笑的神情。

那个少年的乍现,引发了一场酷烈的惨杀。可他自己却躲过了死亡。

一个印记明显的祭殿奴隶,是怎样潜进院禁森严的酋长内室,后来又如何避开了士兵的搜查?这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逃出,他应该还藏在某处。

这个暗沉沉的家族里,还隐藏着什么?

我蹲下身,为满室的死者送行。我念了一段祷文。那是我为巫女时,无数次在深夜,白衣赤足,在空旷无人的祭殿,在亡者躺卧的石台边,把这样的祷文反复低喃过:

“灵魂啊,往前走,不要回头;往前走,去你去的地方,去你来的地方。”

传说这样的祷文,会把灵魂唤起,让它们抽身而去,回归本原。

我以生者的身份站在亡者身边,念这样的引导文,亡灵们是否已醒来,如他们生时一般,齐刷刷站了一屋。他们是否会带一点迷惘的神情看生死的无常。

父亲说,不要惧怕死亡。我们都只是人世间的过客。繁华的人世只是所有旅途中的一小段。

可我们是怎样错路而来,又不能自主地仓促而去。在生死之间,为什么我们不能自己把握?

我的眼泪滴了下来,落在老阿姆攥着我裙角那只鲜血淋漓的手上。

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在许多天后的一个清晨,灵姑为我拆开伤口上包扎的布,用湿布轻轻擦拭,我已经感觉不到痛楚,伤口已经愈合了。

灵姑一脸犹豫不决,欲言又止。在她闪烁的目光中,我明白了什么,伸手抚上锁骨。

伤口愈合了,却留下了伤痕,我摸索的手触到一道齐整的切口。

“要不要戴根项链。”灵姑垂询:“这个地方很扎眼,一眼就能看见。”

“不用了。”我打断她:“我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