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是旱季的开始,日头如或,烤地田地龟裂,河道水位下降。

每至正午,抬头阳光是白花花一片,地面已经热地不能赤脚行走,树叶打焉。为了取凉,奴隶们步行至湖边汲水,洒到门庭前消暑。地板已晒地滚热,水一泼上,就“滋滋”作响,一会就干地一点水迹也无。家养的大黄狗不再叫唤,只是无力地趴在门前,舌头流汗滴答响。人也没了精神,敛了声息。只有门前树荫中的蝉,在正午寂静的部族,一声鸣过一声。

旱季年年有,但今年的旱季来地比往年更热更久,进入旱季以来,还不曾下过一滴雨,从旱季一开始就有的求雨的仪式也未曾停过。

父亲更忙了,白天主持仪式,到晚上,还要召集祭司到祈祷塔顶观星,根据星象变化,演算雨季的到来。

观星象,定节气,安排农时,是祭司的重要工作。

一年之农作,何时耕地播种,何时施肥浇水,何时收割仓贮,都是由祭司观星占卜来选择最好的时间。说部族的命脉是掌握在祭司手里也不为过。

所以父亲会瞧不起巫师的偏门之术,这也是祭司一系称霸祭殿的主要原因。

观星术是祭司一系绝不外传的密术,就算是祭司,也以能够学习占星为最大荣耀。要得到学习资格往往要经过重重过滤考核。首先要出身祭司世家,有相当的身份家世;其次要是资深祭司,要有多年的修行;此外要精通文字。占星本身就要求观星者性格安静闲淡,清心寡欲,能够忍耐长年观星生活的寂寞。

但最重要的,还是要有天赋。

观星是最需灵性的事,其他易得,天赋难求。

因此,在祭殿中以千记的祭司中,最后能获得学习资格的,已是寥寥无几,能够学成登上观星台的,只要几个人,他们也往往是身居要职的大祭司。

在今年,丹灰被获准进入观星台,是父亲给了他特别资格。此举传开,丹灰立刻被所有祭司仇视,他们不会也不感在父亲面前发作,但是私底下,没一个不抱怨的“他有什么资格?他甚至是一个巫师!” 巫师家族也不谅解他,他们将他视为叛徒,他们诅咒他对家族的背叛,他所有的兄弟在碰到他时,都斜着眼睛,绕道走过。只有大巫师对自己的儿子保持缄默。

我在观星台看到丹灰时,他已经解下彩色编带,打散了辫子,披发赤足,换上了代表洁净的白色祭司服,他的双目依旧精灵,人却已沉默。他已经是一个祭司了,只是在他举首抬眉间,在他上翘的眼角处,我看到了用油彩画上的灵动翠鸟。

翠鸟,是巫师的象徽。

他从我们面前走过,走向观星台。

阿达斯看着他,瞳孔在瞬息见收缩放大,散发出逼人的光芒。

我想他也意识到了,祭殿权力的格局,在悄无声息时,又发生了改变。

除此之外,他再无表示,保持着他一贯的静默,像树那样的静默。

他是怎么想的,简直不可猜测。

和他相处的我,就像面对一口深井,水底幽暗,深不可测,偶尔日头转到井口,所能见也不过是水面两三米。

我抬头望着他,纤长的睫毛清晰可辨,肤色带白,骨骼轻奇,看来清俊非常。

他在睡梦中时,表情很放松,看来更年轻。我从不试图去拨开覆盖在他额前丝丝缕缕的乱发。他太警觉,一点点动静都会惊动他。我会躺在那,端详他,虽然静默已经成为他性格中的一部分。可我会觉得只有这时刻,才是他真正内心平静的时刻。

此时看他,眼睛下有了淡淡的阴影,他是疲倦的。酋长频频召他进主屋,不到深夜就不回来,我和他碰面都很难了。我们的新婚期已经结束了。

他睁眼回望我,轻声问:“在看什么?”

“你很累了。”我说。

“还好。”他微微笑起来,脸庞有了几分光彩,笑容牵动嘴角,使他看来柔和不少。

我不由也微笑起来,转头时,父亲站在我们面前,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神情有几分似笑非笑。

“都说女儿是为别人家养的。”他说:“我嫁女后,才知道这是真的。今晚是怎么回事?难得良心发现,想起老父亲吗?”

“瞧您说的,”阿达斯笑说:“新婚已经结束了,月光可以常常回来看您的,您要是喜欢,她也可以回来住一段日子,陪陪您。”

父亲没有立刻接话,有些沉吟。

我看着他,看他两鬓成银灰,额头皱纹密布,不知怎的,眼眶热热地。

我上前去握着他的手。这是我的父亲,相依为命的父亲,内心孤高的父亲。这么多年来,他孤独骄傲地生活,我是他仅有的女儿,朋友,知己和一点点的慰籍。

“不用了。”他回握我的手,慈祥地望着我,带一点叹息地说:“哪有嫁出去的女儿老回来陪父亲的。孩子长大了,总是要离开的。你们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在叹息中,似乎又有一点释然,他松开我的手,干脆利落地对阿达斯说:“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没事情,你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难道就为了探望我这么简单。”

阿达斯低头一笑:“这么晚来打搅,是想请您解个梦。”

“什么样的梦?”父亲问。

我们是站在祈祷塔顶层的外道,一面有半人高的阑干,一面是森森的石墙,过道并不宽敞,却是通往观星台的必经之道。方才这儿还人来人往,父亲过来片刻,这狭长的过道一下子人影都无,只有那透过杆栏的月光和穿堂而过的疾风。

我站在过道中,看透照过的阑干的月光,一道一道地投在石墙浮雕彩绘的人头鸟上;塔顶穿堂而过的风,吹地我们身上凉透,头发衣衫在风里乱拂,却不能吹动立在墙上那人头鸟一根细羽。

它只是沉默地,用它点睛的金眼,无言地俯视着在它脚下渺小的我们。

“做梦的人,梦见了一只人头神鸟。

它从柯多瓦的山上飞降而下,绕我们部族旋飞,它张开的双翼,像天空垂云,遮天盖地,它的翅膀轻扇会刮起龙卷风,它的爪子轻触点地面,会令大地震动发抖。

它所到之处,令四方臣服,使百兽垂首。

现在这只人头鸟,在部族上方盘旋。

做梦的人想知道,这只飞翔的神鸟,最后会带着神的福音,降到谁家屋顶上去。”

“真是个吉祥的梦。”父亲微笑:“我想知道,是谁有幸有了这样的吉兆。”

“是家父——酋长大人。”阿达斯说。

父亲的笑容加深了,他的笑容在光影交错中看来是那样神秘暧昧。

“你呢,”父亲带着这样的笑容问阿达斯:“你有没有作过这样的梦。”

在风中,阿达斯的声线被拉地绵长,神情却很坦荡,在那要被风吹散的声音中,我清楚地听到他轻柔坚定地说:“有。”

“那你希望它收翅停在哪?”父亲步步紧逼。

阿达斯沉吟,轻声说:“传说中,人头鸟是永不停歇的,因为它志向太高远,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承受它短暂的停留。它只能以天地为居所,不停地飞,无论烈日暴雨,直至死亡。”

“我明白了,你不必再说。”父亲说:“我知道人头鸟停在哪了。”

“回去告诉你父亲,部族东边的沼泽潜着凶狠的鳄鱼,西边原野的天空还有恶鹰在飞,南边丛林里还盘踞着巨蟒,人头鸟还不到停留的时候。”

说着,他对阿达斯笑了笑:“其实人头鸟还是会停留的,而且只有一个地方坚实到这个让它停留。”

他想想又回头问我:“你觉得人头鸟最终会停在哪?月光。你觉得部族中哪里够资格让它停留。”

我看着人头鸟,看它在黑暗中忽闪忽亮的金眸,我会想它是不是在聆听我们对它的谈论。

“它一直都在那里,”我望着它说:“从来就没有下来过。”

“多么出世的想法。”父亲深深凝望我:“这时我才会庆幸你是女子,但还是要看命运愿不愿意善待你,让你能选择遗世独立地生活。”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人头鸟一直都是在的,它漫天飞翔,只停留在有志者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