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夫人的地位松动了,她十几年来坚不可摧的地位。

为此使力的人,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今天琼兰达也不过是顺势一推。

这让我想起了史因坦帝国,它也曾是坚不可摧的存在,可它同样也经不起那顺势一推。便轰然倒地,满地狼籍。

父亲说过,是时间。

时间是一切坚固之物最致命的蛀虫。

它腐蚀了史因坦,也腐蚀着长夫人。

在时间的力量下,长夫人已经年轻不再,虽然还没有五夫人那么老,可毕竟还是老了。在她身后有多少等着钻空子的人。

当琼兰达拿着祭食走过她时,和她铁青的脸色相对的是阿拉娜兴致怡然的神情。

阿拉娜是不是酋长妻妾中最年轻的,这很难说。据说她有十八岁了。可她看起来只有十六岁,十四岁,甚至十二岁。

杏型的大眼,椭圆型脸,长长的褐卷发,她不仅举止有孩子的稚气,甚至连声音都有未曾褪尽的童音。

酋长会专宠阿拉娜,似乎是不可思议的。

连美古里娜都会跺跺脚:“父亲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会喜欢这种小妖精!”

这么直率的话真令人忍俊不住,她不明白的是,酋长要不是这把年纪,也许还不会这么喜欢阿拉娜,可正是因为英雄垂老,时光逼人,才会对自己不再有的青春有一种不可救药的迷恋 。

可是长夫人地位松动,受益最大的,绝不是阿拉娜。她自己也应该非常清楚。身为联姻嫁来的女子,先天就缺乏家族为她垒就的,可以让她站稳和依靠的基石和背景。她还没有孩子,这是她一个后天的致命伤。她现在所能凭持的,不过是酋长对她的迷恋。在这种情况下,她能捞到的好处有限。

长夫人地位动摇。受损最大的,无疑是她的儿子,酋长第七子霍曼。母凭子贵,子凭母贵。这是大家族中的潜规则。

所以得益最多的,仍是阿达斯。

他似乎也打破了这条规则。到现在仍没有人谈论他的母亲,她被人们淡忘,仿佛不曾有过这个人。

我却对那个早亡的女人,我的婆婆,充满好奇。

她一定是个很美的女人,因为阿达斯的相貌是无可挑剔的,即使他有酋长这样长相的父亲。不难看出,他继承母亲更多。

那样一个美丽过的女人,却被人遗忘,到名字都无人提及,这事本身就是一个疑团。

我隐隐约约地想,她也许是一个被抢婚来的女人,那么她是从哪抢来的,怎样在克塔家渡过那几年,有没有受宠过,这里面有多少陈年旧事,居然再没有人谈起一点。她已经成了一个不该被谈论的禁忌。

阿达斯也是一个浑身是迷的人,他做的事没有一件是不耐人寻味的。假使这次的事他没有安排,那他以前做的事情也肯定不会少,包括明里暗里打击长夫人的娘家。长夫人地位动摇,他要居首功。

但如果这次的事不是阿达斯安排的,那琼兰达的用意又是什么。

当她坐到我面前,她说的一切都令我无言。

“虽然我是酋长家的女儿,但因为母亲身份的关系,是怎么也不可能嫁给多岗家重要的儿子的,他们也不会考虑我。”说着,她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苍凉苦涩的味道。

“我的母亲,是我见过最没有脑子的女人。她曾经身居酋长家主母这样的要位,完全可以抓住那样的黄金时期发展自己家族的势力,那么到后来,就谁也动不了她了。

可是她呢,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这些。如果她想到又令机会溜走,就更不可原谅了。

她一心扑在父亲家族,为这个家尽心尽力。父亲的力量越来越大,他的野心自然也节节高升。母亲所做的一切都不能再满足他。他把母亲踢到一边,去迎娶能给他帮助更大的大家族之女。

我们兄弟姐妹所做的牺牲和所得到的羞辱,不能不归咎于她的愚蠢,居然去相信一个男人的良心。

她教导哥哥们勇敢忠诚,服从父亲。可他们一个个死在战场,连尸体都收不回来。她教导我们姐妹熟悉家务,有为人妻母的一切美德,要象羊那样顺从。可最后呢,我却嫁进了狼窝。”

“我恨她。”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低沉坚决。

那时我们坐在琼兰达还是姑娘时住的房子里,她那句宣告掷地有声,在这房间里余震不已。

我低头间似有感应,向门外望去,只见五夫人站在不远处,脸色和刷了□□的墙面可比,嘴唇两片抖地厉害,脚步不稳,需要用手扶柱子才能撑住自己。她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摇摇头,掩面而去。

琼兰达面朝墙,脸色冷峻地和石料墙壁并无二致,她怎都不曾朝自己母亲望过一眼,带着那份平静的淡漠,直到五夫人踉跄的脚步声远去,她的眼眶里才依稀可见几分水气。

* * * *

我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在这样低回的心境里。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是什么样子,声音是否柔和,性格是否温存。

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她去世时,是在我出生时。她是因为难产而死,她是为我而死。那一刻,她与我擦肩而过,她赴死,我赴生。

那时,她的心境如何,我真想知道。

如今,她埋身在黑土之下,躺在寂静空旷的墓室之中,我只能从她墓台前走过,猜测她生前种种。

她没有家族亲人,否则在姻亲关系结地这么密的阿兹泰,我会有数不过来的亲戚。

但她要是一个没一点背景的人,父亲为什么会娶她?我那个从骨子里精明的父亲,怎么会疏忽掉婚姻这样重要的筹码。

父亲爱过她吗?现在还怀念她吗?

现在没有人再谈论起她,她的一切都成了谜。

为什么所有有故事的女人,都会成为谜?

那么有一天,我会不会也成为谜?

也许所有女人,本来就是谜。

* * * *

“这是谁的墓?”

我回头,在傍晚的风里。

丹灰躺在小山坡上,背靠着另一个墓室的门,夕阳染遍山冈,连他发辫外一点细碎的头发都带着橙红的光晕,他嘴角衔着不知从哪里扯来的草根。

“这是谁的墓?”他问:“让你这么怀念。”

“我母亲的墓。”我有些感伤地说:“我从来就没见过她。”

“喔。”他吐出草根:“这很正常,我也没见过我母亲。”

我楞了一下,“别胡说。”谁都知道,大巫师的妻子活到好好的,在祭殿中承受膜拜和香火。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丹灰出奇认真地说:“那个女人不是我母亲。”他神情带着一点藐视:“她也不会敢说我是她的儿子。

我只是借她的身体出生而已。”

我看着丹灰,他的面孔如此妖美惑人。

“我们巫师一族,都流着魔性的血。每一代大巫师只能和丛林中的灵妖结合,才能保证有最大灵性的孩子出生。可是灵妖是无形无体的,巫师只能在梦中和其云雨交合,借一个凡女的身体孕种。

即使是这样也是难得的,有魔性血统者大多百年难得一见。出生大多都是流着那凡女血统的愚笨者,像我那些无能的兄弟们。”

与他声音相和的是山坡旁丛林中回荡的风,我有了错觉,说话的是丹灰吗?还是丛林中他说的灵妖在回应他。

我醒悟过来,我在干什么?我在听一个家族的隐秘!

可是我也被吸引,这就是巫师和我们祭司的不同,祭司崇尚纯净,而巫师的一切都是魔性的。

也许丹灰说的这些,父亲听来会置之一笑,可是所有的巫师都深信不疑,并终生追寻他们心里的无形灵妖。他们找到吗?也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怎么不说话?”他笑问:“被我吓住了?到底是祭司家的人。”

“没有。”我慢慢说:“我只是在想,你们怎么分辨凡女和灵妖。对你们来说,那是一回事,不是吗?”

我说完,看着丹灰开始发光的眼睛,才意识到自己问了多么大胆的话,脸烧红。

“我当然知道自己命里的灵妖在哪里。”他用那发光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我从来不会认错。我第一眼就知道了。”

丹灰的眸色越来越深,黑到发光发亮,其间有漩涡回转;他的神情越来越妖惑,他一点一点靠近我,声音越发低沉,如喃喃自语,到几近于无。

我的精神有些散漫,在我的眼里,他的脸与妖灵重叠,又像画上最妩媚的面谱。

他的脸,表情,声音,动作都散发着致命的魔力 ,令我幻象重重。

夕阳晚下的傍晚,是日夜交替之时,是日降月升之际,是一天里最混沌迷乱的时刻,容易逢魔,迷失灵魂。

我不能自制,我已经迷乱,在这傍晚的暖风中。

天黑了下来,还带着蓝意的天空有了一道月亮的浅影。

可在我心头,却有如瀑布的月辉倾盆而下,照地我灵台一片清明。

这样纯粹洁净清澈的月光,只有在柯多瓦的峰顶才有。

那是我记忆深处的月光。

“停止。”我轻声说 ,在丹灰的唇就要触着我时,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鼻息与体温。

“不要对我施术。”我注视他的眼睛,他眼睛里的魔力在一点点消退,漩涡在平息。

“我不是你要收服的灵妖。”我轻声说,退开了一些。

他维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我。

“你刚才在想什么。”许久,他哑着嗓音问我:“在想谁。”

我没有回答。

我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