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因坦灭亡了,从此不会再有史因坦。

当我回想起,就像回望了一场盛况空前的海市蜃楼,在天空盛放后,一点一滴地消散;又像听了一曲长长繁复的史诗,我能追溯到的,只是最后那一点凄凉的尾音。

史因坦,最早是在沼泽地里游牧的一支,那片长着茂盛芦苇的沼泽,有个名副其实的名,叫泽鸟。

史因坦,就是从泽鸟沼泽里飞出的一只白鹭。

它曾飞到阿尔哈桑那个梦幻之都上,单脚鹤立,睨视过四方。在它翅膀展到极致时,一支阿兹泰的响矢射中了它。它抽搐着倒在尘土里,鲜血染红了它雪白的羽翼。

那曾是一个讲求高贵完美的民族,以自己的血统无比自傲。他们深信自己流着神系的血,滴血落地,都会使得土地干旱。他们视流血死亡为最耻辱的死法。

在那么长的皇朝岁月中,经历了那么多的权利接替。即使经过最凶猛的争夺噬杀,最后胜出的王者还是会仁慈地赐给他失败的兄弟们高贵的死法,不流血的死亡。

他会给他们封喉的鸠酒,为他们架起满是柴禾的火堆,准备好没有食物的房间,为他们挖好入睡的土坑。

这才是一个史因坦皇室子弟应该有的死法,不让滴血落地。

可是在这个暮春,阿兹泰的响矢划过,数以千记高贵的头颅纷纷滚落尘土,那曾滴血都不能落地的纯正血统,流成了河,把祭殿后山坡上的花滋润地那么鲜艳。

那刺目的血红,把我的眼睛刺伤了。

在那雨水和血水的晚上,父亲告诉我,流血更好。

在这个干旱的季节,奴隶们在传说那个史因坦的血咒了,他们说亡灵的诅咒和怨恨弥漫了整个天空,挡住了天水。

当我路过城门,仰起头,那挂满骷髅的城墙,黑压压要向我倾过来。

我目眩,再也站不住脚。

在城墙边上,有一个老人,头顶白布,在城墙上凿刻着。他撩起白布一角擦汗,露出花白的头发和皱纹密布的前额。

我远远遥望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夫人,”身边的奴仆催促我:“大人在等你。”

我没有应声,我撇下身后这群人,径自走了过去。

他背对我,在墙上凿刻,十指如枯,青筋已老,拿凿子的手使不出力,只能一点点加深凿痕。

可是我知道,这双手,曾执过沾金水的枝,写过祈福的祷文;曾在即位仪式上,把鹭鸟王冠戴到跪在他身前的国王的头顶上。这双苍老的手,曾经只用圣水清洗,用丝绸擦拭。也曾抚摩过我的头,说:“你叫月光吗?真是可爱的孩子。”那时,他最小的指头上,都戴着宝石戒指。

现在他指缝里藏着黑污垢,他摸不稳手上的凿子,凿子脱落,掉进泥地里。

他咳嗽了几声,弯腰去捡。我弯下腰,不顾身旁人诧异的目光,把那只凿子拣起,双手递过去。

祭司长大人。我唤他。

他是祭司长大人,所有祭司中最接近神的。没有人能推算出他的年龄了,我的父亲在他面前也只是小辈,要在他含笑的注视下,跪下身去,把头磕在他脚下的阶梯上。

现在,他蹲在城墙脚,在烈日下头顶白布,艰难地凿刻一个不能辨痕迹的字。在我们头顶上白骨累累。

他注视我,目光清明。他接过凿子站起来,苍老,瘦削,摇摇晃晃,却顶住了城墙上巍峨欲催的骷髅。

“祭司长大人。”我只能开口说这一句。

在阿尔哈桑被攻破后,很多绝望的祭司殉神了。更多的祭司离开了他们长年居住的祭殿,四散奔逃。有些躲进深山,还有些流亡在邻近部落,但更多的,在战乱中悄然死去。

战争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没想到还有人认得我。”他安然平静,接过我手上的凿子。

看着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我惘然,世事的沧桑,从未像此刻这么触动我。

他洞悉地看着我,悲伤一定很清楚写在我脸上。

“别为我难过,孩子。”他温和地说:“我还活着。”

他说,我还活着。既不庆幸也不悲伤。

“你这样的表情会让我难过的。”他叹着气。

“我大概是帝国里活地最久的人了。比很多应该有作为的年轻人都活地久。我羡慕那些在国家灭亡前就死去的人,他们多么幸福。”他看着我一脸担忧,宽慰我:“别担心,我不是想去寻死。我责怪过神,为什么不让我在史因坦灭亡前死去,那时,我一定死地心满意足。

有这样的想法,真是渎神。”他叹气:“神让我活着,一定有他的深意。”

他抬眼,这位终身奉神的老祭司,看着天,深长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在这样的谓叹下,我的头低下去,看到了他凿刻的东西。

“您在刻什么?”我问。

“你看不到吗?”他惊讶地,用手抚去那些刻字上残存的石屑:“字迹有这么淡吗?我真是老了,这么简单的东西都刻不清了吗?”

“是一句祷文。”他告诉我:“我还活着,总该为死去的人做些什么,来救渎自己的灵魂。”

我一字一字看过,最后直起身,深深地对他行了一礼。

我没有告诉他,看到那句祷文的那一刻,觉得自己也被救渎了。

城门打开,部族的军队浩浩荡荡开了出来,带起了黄土沙尘。

所有人在我身旁低不可闻地叹息,为了一个修墙的老奴隶,我耽误了送自己的丈夫出征。

在这样干旱的季节,多塔家族还是制定了西进鞑达的计划。在云集了大家族的军事会议上,酋长投出了他随身佩带得弯刀,刀带着杀伐的寒光立在地图上的那一片草原。那是阿拉娜夫人的故乡。

我退到路旁,用布蒙住鼻。马蹄扬起得沙尘把城墙,道路,和军队裹进了一片混沌。

在冥冥中,一骑黑骑脱离了队伍,向我行来,一点一点从混沌里显形。是阿达斯,他一身黑色劲装,骑在神骏的黑马上,来到我面前。

在这三步之外不见人影的混沌里,他朝我来了,他的目光穿透了混沌。

初春时,他征服史因坦归来,我站在高高的祈祷塔顶遥望,他的目光穿越了云天。

自那晚后,我们就没有再说过话。现在,对望也默默无言。

军队浩浩荡荡从我们身旁开过,源源不绝。

最终他掉转马头,奔弛而去,消失在黄尘中。我远远望去,只依稀看到军队前舒卷的黑色旗帜上,绣着金眸的人头鸟。

军队开走了,我久久伫立在原地。没有扬沙的马蹄,风停时,黄尘散落下来,模糊了城墙脚下那行新刻的祷文。

阿达斯出征了,酋长却留了下来。

在出征的前夕,他的旧伤发作了。那不知是哪一次在丛林中中的暗箭,还是哪一次在冰河里受的伤寒,折磨地他脸色煞白。

他不肯服输,气喘吁吁地爬上马背,却握不牢缰绳,从马上滚落下来。这位曾征服四方的霸主,不得不承认时间在征服他。

他被抬在卧椅上,在城墙上遥送出征的军队。我走到他身边,听地到他粗重的喘息。良久,他说:“那么多年,都是别人在这里送我,没想到终于也到了我送人的时候了。”

他目送军队远去的眼神,就像送走了一段光辉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