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我就简单地对付几口,留下一小碗肉放冰箱,其余的全送到陈叔家。

奇怪的是陈叔和陈呦呦不在,最忙的陈姨反而在。

我敲门时隐隐听见她在嘀咕着“欠条”、“还债”、“两百万”什么的,可能是有房客在拖欠房租罢。

她没给我开门,我也就不等,放下肉,留张纸条便回了自己屋。

坐在床上看着手里的手机,稍微犹豫一番,第一通电话还是拨给了老板的女儿。

也没聊别的,简单问个好。

我汇了一半的钱给她,说是老板给她的礼物,自始至终没提厂子和结婚的事。

第二通我拨给了阿丑。

阿丑,我的发小,小学、中学、高中我们在同一班里坐着,从小玩到大,比很多亲兄弟都亲密,当年也是多亏了他,我才能在高二就顺利追到愿知。

叫他阿丑是我个人习惯,他不丑相反还挺帅的,初中时还是校草,可惜老早迷上二次元,吵着要去秋什么原,刚毕业就去外国留学,错过了不少好女孩。

当时同学们还调侃他。

“放着好好的女孩不要,惦记着手机里那些玩意,都是虚的,哪天没人疼没人爱,后悔都难哟。”

他满不在乎,当着全班的面说了一堆羞耻的话。

“哼,区区凡人岂懂二次元之妙处?就三次元的那些牛鬼蛇神哪配和我的老婆们相提并论?就我那电脑里,黑丝、白丝、肉腿、JK、JC、JS的涩图应有尽有,哪个不比现实中的女人香?!”

因意见不和经常与别的同学吵架,他嘴笨,吵不过,总是憋着泪来找我,我也是惯他,替他一个个骂回去。

骂完同学骂家长,骂完家长骂老师,那叫个痛快,最后上头了,惹到教导主任,两人都得写检讨。

和愿知交往时,她总担心,我成天和阿丑待在一起,要是哪天心血来潮,会不会甩了她,跟阿丑好上。

弄得我尴尬了好一阵。

十年前辍学时我切断了所有联系方式,包括他的……

只希望他没换手机。

“嘟——嘟——”

“喂您好。”

手机对面传来迷迷糊糊的声音,好像在睡觉。

“……”

我不知怎么开口,一时没说话。

“喂?”

“阿丑,好……好久不见。”

“……”

那边没传来声音,短暂的沉默后,阿丑声音有些嘶,道:“何玥?”

“嗯。”

“南宫她在不在你旁边?”

“不在。”

“好好好。”

阿丑倒吸一口气,暴躁地冲我大吼道:“你妈的何玥,失踪很好玩是吧?啊?!真有能耐啊你,抛下南宫自己跑了,十年!老子他妈都找了你十年,你想想南宫找了多久!”

“……”

“说话啊混蛋!有本事回来没本事开口?要不是我现在不在国内,你大爷的!”

阿丑不断地做着深呼吸,他已经在尽力保持冷静了。

“抱歉。”

“跟我道歉有用?你现在在哪。”

“回H市了,老房子里。”

“见过南宫了?”

“我……”

我闭上了眼,声音有些颤抖地道:“不知道是不是她,所以来找你,你有愿知的电话吗?”

“没有,你是她男朋友还是我是啊?还好意思问我?!”

“我和她……早就分手了,你知道的。”

“呵。”

阿丑冷笑一声,似乎没兴趣和我再浪费口舌,直接道:“我去班群帮你问,南宫的电话没有,她妹妹的应该有,明天发你。”

“谢谢。”

“谢?受不起,丑话说在前头,下通电话打来我要听到你和南宫两个人的声音,不然……就别来烦我,我宁可当你死了。”

“我知道。”

“……你不该辜负她的。”

说完对方快速挂断电话,我连道别的话都没说出,只好硬生生吞回去。

点上一根烟,被阿丑一顿怒骂,我心里反倒好受不少,有的时候,比起安慰的话语,被骂一骂反而令人舒坦。

过去那么多年他还是那样,有话直说,年轻气盛,而我却早已没了当年的傲气,向生活妥协。

起身出了门,我下楼买瓶酒,往医院的方向走去。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独自在屋里头喝酒只会觉得苦涩。

医院离家很远,半夜没大巴车,我舍不得花钱打车,只能步行,顺路看看夜晚的景色。

走了四五公里,夜已深,做夜宵的小贩们大多准备收摊,仍亮着灯的除了餐厅和商店外估计就是那些不正规的店铺。

黄赌毒,就算明文禁止、会触犯法律,但利润高,能赚钱就会有人去尝试,向来如此。

据我所知,这条街上按摩店、KTV甚至理发店都在打着擦边球,游戏厅之类的地方半夜就变成赌场,至于毒品……只是明面上没人卖。

当官的那些肯定也知道这儿,可耐不住老板们背景大,洗钱快,一时半会还真不好处理。

在这混乱的街上穿行着,耳边总会传来不一样的对话。

“天!小朋与,你真的很幸运耶,蜀黍还真就剩最后一份,咱俩有缘分,蜀黍我吃点亏,一万就卖你啦。”

“啊?之前不是九千吗……”

“嘿哟你这小胖妞,高考是大事,试卷多难弄?九千不胡闹嘛。”

“别信他小姑娘,这男的是骗子……放开我!”

“真的是,这又唱的哪出,你不买能靠自己上大学?省省吧,痛快点。”

“就是啦,你舅舅还是明事理的嘛,不买的话蜀黍就卖给其他小朋与了哟。”

“……我买。”

……

“跟你说,那家足浴的小姐正得很,有技巧有身材,还带用道具的。”

“少来,足疗死贵了。”

“要便宜呀?有,路边站着的那些,随你挑。”

“还是算了,贵点好,至少安全。”

……

我撕下衣服的边角,卷成团塞进耳朵里。

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身处这种环境才发现,人心有多黑暗。

加快步伐,想着赶紧走出这条街,可一个身影吸引了我的目光。

她站着KTV的侧门口,穿着制服,上身被洒了很多酒,脸上的浓妆有些脱落,左手搀扶着墙壁,不断地呕吐着,而在背后有个脑满肠肥的男子正色眯眯地看着她。

“呦呦?”

认清是谁后,我赶紧跑过去扶住她。

“……何玥哥?你……你怎么会在……呕——”

陈呦呦认出了我,但还在不停地呕吐,浑身散发着极其难闻的酒味、酸味和胭脂味。

喝了多少才会吐成这样啊,而且看着她那通红得异常的身子,八成是被下药了。

“诶?哪来的野小子,你也看上这个公主啦?先来后到懂不懂?”

那个胖大叔显然也醉的不清,冲着我大吼。

时间若倒回到十几年前,我肯定得把他揍一顿,不计后果,但现在,我只想安稳地带着陈呦呦离开,不生事。

“不好意思,她今天陪不了你们,钱我会退。”

“你说退就退啊,谁啊你?这丫头片子的男友?”

“不是。”

“那关你屁事!”

“我是他哥哥。”

“巧了嘛这不是,很快我也是她的好哥哥。”

我尽力不让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道:“你说笑了,刚才以为她失踪,我去警局备了个案,所以想赶紧带她回去,免得让警察们瞎找。”

闻言,KTV的经理脸色变了变,连忙跑过来跟胖大叔陪笑道:“这位哥,您别激动,店里陪酒的还多着呢,过会我多让几个陪您,您消消气,消消气。”

“操蛋的,老子付过钱的,你说换就换啊!”

“这个……”

“老子今天还非——”

众人都在试图劝着胖大叔,这时我感到喉咙有所异样,突然捂着嘴咳嗽。

“哟,怎么,你也喝大了?兄妹俩的酒量一个逊样。”

“咳!咳!”

“还咳呢……”

“哎哎老大,”一个瘦小的跟班在胖大叔耳边说道,“那小子有点不对劲,他的脸。”

胖大叔眯起眼,注意到我的鼻子开始冒血。

“老大,你说那女的会不会有那个病?”

“嗯……”

他想了会儿,觉得可能性很大,在他看来我和陈呦呦关系微妙,肯定是有一腿的,然后我现在的病状确实是很像艾滋的症状之一。

这么一想,胖大叔的兴致顿时就没了,气冲冲地走回包厢。

“麻蛋,还好没直接上,小二,再找几个安全点的公主进来。”

“好勒好勒。”

经理哈腰点头送走这尊大佛后,满脸嫌弃地将一包纸丢在地上。

“滚滚滚,你和你妹别再来了,恶心人。”

“咳!咳!谢……谢谢。”

回了句,我低下头捡起那包纸。

把纸巾卷成团,塞在鼻子里止血,剩下的用来擦拭陈呦呦身上的呕吐物和酒精。

应该是最近上火了。

我没在意自己的异样,也没打算去医院检查,要是检查出什么来,兴许还得花钱。

撩起垂在陈呦呦耳边的长发,看着她神志不清的脸,我越发觉得心疼。

时间,真的好可怕。

十年前,她还是个天天来要我给她讲故事,听到黄段子就会害羞的傻丫头,现在已经变得这般……

呵,我好像也没资格说她。

自嘲地摇了摇头,我背起陈呦呦,让她丰满的身体压在我背上,缓慢地朝公寓的方向走去。

我走的不快,身体基本没什么抖动,腰背前弯,让她很舒服地趴在我身上,就像小时候那样。

“何……何玥哥……”

“嗯,我在。”

我的声音很温和,道:“我来带你回家了,呦呦。”

“不……不要……”

陈呦呦用力抱住我的脖子,泪水沾湿了我的衣襟。

“我不想……回去……我不想看到……那个女人……她在的地方……不是我的家……”

“傻丫头,又不是陈姨那才是你家,我那儿也是,听话,乖乖和我回家,好吗?”

“……嗯。”

陈呦呦失去了力气,毫无保留地靠在我背上,脸埋在我的肩膀,借由月光和周围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望着我的侧脸。

似乎是酒精的作用,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小的时候。

无忧无虑,有人愿意把她当家人、有人愿意给她讲故事、有人会哄着她入睡,生气时会安慰她,撒娇时会顺着她,被欺负时也总有人替她出头。

那种被人爱着、被人保护的感觉,似乎很久没再体会到了。

“何……不,兄长……”

“嗯?”

“我想……听你唱歌。”

“现在?为什么?”

“我就想听……”

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因为她想再试试,被人无条件爱着的感觉。

“可我唱的不好。”

“要听……”

看着陈呦呦娇滴滴的模样,我心里一软。

唱吧,大不了丢点脸。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As your bright and tiny spark,Lights the traveler in the dark。”

Though I know not what you are,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唱的很慢,很柔和,就像摇篮曲。

再回头,陈呦呦已经睡了,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这是她十多年来,做的第一个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