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少年时候我曾发过两个誓,一是要见到桓王殿下,二是要努力让我喜欢的人快乐。

这两个誓言发的真心诚意,如今都只实现了一半。我虽见着了桓王殿下,却不能守他一生一世;我虽竭尽全力,却不能握一握我最爱人的手。

青年时候我也曾向先帝发过两个誓。一是对他永远忠诚,二是从此不再见桓延。

这两个誓言发的无可奈何,没想到尽数成真。幼时娘常说天不从人愿,看来果然不假。

当日在姻缘庙求的两个愿望,桓延求的是永结同心,我求了今生缘结。一直以为他求的比我更多,如今才明白其实贪心的人是我。桓延只求了相知,我却求了相守。庙祝说过两个愿望只能实现一个半,我同桓延一道数年,而后纵然心中想着念着对方,再也相见无期。

离开兮凤山至今整整十载,其间假假真真风云变幻,又有多少能料得到算得出。天道无常,世事如棋,步步行来苦心经营,到终盘时才得尘埃落定。

而我的棋局,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无力回天。那天偶然在镜中瞥见自己,简直认不出那个人就是我。一双眼睛好像被撒了尘土,了无生气,鬓角竟现出斑斑白影。棱角分明的脸虽然还年轻,神情却如老人般厌倦平和。

我知道守卫们常常在背后议论,你信不信,他就是当年威震四海的邵将军啊——一点都看不出来。

这一年我只得二十四岁,已经走完整个人生。桓延在兮凤河边见到我的时候,也正是二十四岁。他后来说,你怎么能有那么明亮的眼睛。

桓延,你又知不知道,你的邵阳老了。再也没有明亮的眼睛,再也没有灿烂的笑容,再也没有透明的心性。待到黄泉相见,奈何桥头,你还认不认得出我?

都道是一登九五,六亲情绝。万丈荣光背后,是不是依然那张烛影掩映下庄严精致的脸,寂寞到天地黯然。 午夜梦回时候,他又会不会孤单,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心痛曾有一个傻孩子承诺过要同他一辈子在一起,会不会忆起那个夜晚他滑落在我手中的青丝,正盈盈一握。

记不清哪一天宫里突然来了人,说是左丞相派来的。他给我一封密函,告诉我陛下已经秘密逊位。而先帝崩前曾下密诏,若是新帝逊位,就准我自由,离开帝陵。那日晴空万里无云,葵花怒放,让我想起先帝驾崩的那一天。

聪慧如先帝,竟然选择了如此美好的日子同我两次诀别。

我生怕又在梦中。来人却笑笑说,你快走吧。这里一切有我安排。就说你抑郁成疾,随先帝而去了。

他又说,若陛下宣布逊位会多生猜疑。陛下吩咐了,就昭告天下说他急症不治,你知道就好。

重回阔别已久的京都,虽然只有短短两年,在我看来却是恍如隔世。为小心起见,我稍稍易了容。京都百姓尽皆素缟,恸声不绝于耳,想必是知道了皇帝殡天的消息。

两年之内连失两君,也难怪百姓们哀叹苍天对齐国太薄。他们何其无辜,要承受这样的哀痛。桓延说过他虽不能为了我负了齐国,却可以为我负尽天下人。如今竟真的为我做到了这般地步。

我牵马立在宫门外等候,心中忍不住紧张害怕。万一他认不得我,那我是不是就这样远远站着,呆呆看他消失?

终于等到那熟悉的身影,仍是初见时的一袭白衣。白皙的脸庞竟然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只有一双眼睛和刚毅的嘴唇,泄露出更为苍凉疲倦的心境。

他站在夕阳里抬眼看我,随后毫不犹豫的向我走来。那刹那我脑中只剩一片空白。他径直走到我的跟前,正对上我的眼睛,像嗔怪又像玩味似地低语。

“不及黄泉,无相见——此番你可算称了心。”

我了然一笑,现今他是驾崩了的皇帝,我是抑郁而终的太后。这可不是不及黄泉无相见么。

原来这才是先帝给我最后的礼物。而庙祝所说的一个半愿望,正指的我同桓延毕竟别离七载,只剩半世相守。

我伸手要扶他上马,他宛然一笑,把手给我。

“我的邵阳——真的长大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