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动魄的一刻终于过去。

纳什来时,正夜深露重。

阿达斯这位独臂的管家,从不在日落后踏入内院,严守着男女之防。就算是现下,我们隔一扇门,谈着不能传六耳的机密,他也下意识的站在三步之外。

我已经听到了谣传,说这位阿达斯的左臂右膀,主持外院的大管家,是克塔家的下层奴出身。

现在翻身为主,也免不了被人讥为出身低下。

我第一次见到纳什,他确实像个典型的阿兹泰人。有烈日曝晒出的深肤色,终年的劳作造就的强壮体格。戴着还有腥味的骨制护身符,穿着草鞋,说一口阿兹泰土语。和道地的阿兹泰人并无二致。

可偶尔我也会像现在般察觉到,他下意识里谨守着的一些礼节。

那是一些异于克塔家也异于阿兹泰部落的,只有在古老悠久的世家里才能养成的习惯和礼节。

事情就是如此。纳什说。

他告知了我事情的始末。宰曼的搜查,是借口了有密报说刺客潜藏进了这院子。

但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我看着眼前的铜镜。灵姑点灯时,美古里娜坐在我身边的。和我一样,一个正对镜子的位置。那时候,她看到的是什么呢。

看到了什么呢?

还是不该挂的。我的手抚上镜面,那上面似乎还留存它过去的痕迹。

还是不该看见的。

* *

我拿灯低头回转,纳什的身影嵌在门菱形格致间,灯光里如此触目。事情确实不是那么简单的。

“为什么不放他们进来。”我问。

“要是宰曼大人有酋长的许可,我是会这么做的。”纳什解释说。

“可是到现在,宰曼大人仍向我出示过酋长大人的手令。

而且……”

他深思说:“我要是没认错的话,宰曼大人带进来的,好象是他自己的亲兵……”

我悚然一惊,带自己的亲兵出入内室,犯的可是酋长的大忌!

父亲说过,在酋长还年轻的时候,各家族都允许族中子弟在大族院里置兵,这不光是为了抵御外敌,也是一种传统。家族的长老都用这种方法考察子弟。继承族长的人,往往是经历数十年内斗后,打败对手,拢聚己方力量的最强者。这种自然的淘强汰弱,往往能保持家族的后续的活力,不至于几代内衰落。

可也有意外的情况。

就是一个家族内同时出现了两个最强者。长时间僵持,数十年的内斗也不能在两者中分出胜负。两派间针锋相对,谁都不能稳占上风。

这时,危机就潜藏下了。而且会在一个谁都不能预料的时刻,像火山那样喷发出来。

也许是因为一件小事引发,更可能是一方蓄谋已久,冲突触发。最后只能用武力来了结。于是手足厮杀,只有活下来的才有资格论其他。

这种厮杀极为惨烈,失败者的血脉势力会被连根铲除,免得埋下将来的祸患,院墙之内,血流成河,波及无数。

当胜出者坐上血淋林的宝座时,也是惨胜。过度的损耗中,家族的根基已经动摇了。

很多权盛一时的大家族就是从那时开始衰落的。

酋长目睹过这样的变迁,决定吸取教训。他为自己的府邸立起第一块基石时,就把“内院不许子弟置兵”的规矩刻在了上面。

历经了几十年的风雨,现在的酋长,已经是位老人,处在部族世俗权利的最高处,对这条规则,似乎也有了更深的领悟。

他已经进入老年,精力丧失,病痛缠身。他的儿子们却个个身强力壮,正值盛年。他们手握重兵,也不乏有强大姻亲外戚的支持。他们都有狼虎的眼睛,和那眼睛盯着自己位子时流露出的虎狼野心。

那规则已不是刻在地基上,而是刻在这位老霸主的内心深处。我不相信宰曼会看不到。他并不是鲁莽的人。

而纳什……在他此刻的沉默里,又隐含了多少险峻的用心。

他也没问起我“鬼”的事。他应该已经知晓,在我面前,却绝口不提。

绝口不提。

我的神经在他的沉默里绷得一弹即断。

“灰狼死了,夫人。”他再开口,说的是另一件事情。

“……”

“他死得很蹊跷。”

“……”

纳什似有犹豫,稍后,还是果断地说道:

“他是被杀死的。”

“……”

“和家里几位少爷不一样,他死在家里。听说死得很惨,被人发现时,身体不成整块,面目全非。多岗家还是凭他围的那身灰狼皮才认出是他。”

琼兰达黄昏时的异样仍历历在目,她情绪不稳,喜怒无常,她那凄艳到极致的美,隐隐敛聚了血光。

她是位刚强的女人,有当初谁都不曾预料到的坚韧,在多岗家艰难地生存了下来。可她也曾是位年轻不经事的姑娘,有颗柔软的心,我亲眼看到那颗心是怎样被磨损,生出厚茧,慢慢立起堡垒,坚强无比地面对现实。

现在,那深厚的坚壁,也开始摇摇欲坠。

多岗家血脉浑浊,习俗荒蛮,几百年内怪事一直是层出不穷的。就是近几十年,父亲记载各家族事项的手记上,多岗家那部分也是语焉不详,隐语极多……其中暗示的事,我忍不住打个寒颤。

那个家族,现在又发生了什么?

“……我听说,灰狼生前最后见的人……是琼兰达小姐。”

我毛骨悚然,为着这话,也为着这话后的深意:“听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纳什,你不要忘记自己的立场!琼兰达已经有孩子了。”

“我从来没有偏离自己的立场半步。”纳什的声音沉沉,和夜色一样沉:“夫人,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就算是有孩子,生下来……还是有做殉葬的先例……”

“住口!”我被激怒了,反驳的话在心里百转千回,全堵在喉口,吐出来的只有这冷冷地无力的两字:“住口!”

纳什也觉察到我的怒意,口气缓了下来:“我只是先提醒夫人。按习俗,要是多岗家要这么做,我们是不能拒绝的,酋长也不能……要是这里面真有什么蹊跷的话……这样的安排反而是最体面的……我也希望这里面没有琼兰达小姐的事……她毕竟是阿达斯大人办的嫁妆嫁出去的妹妹……我们的立场很微妙。”

“哦?”我怒极反笑:“那你想让我为这个立场做什么呢?纳什大管家!”

“恰恰相反!”纳什仿佛没听出我话里的讥讽之意,十分冷静:“我希望你什么都不要做。不要介入这件事,夫人。

不管我们做什么都是徒劳的,因为掌握这件事情的,是多岗家!只有他们才能决定这一切,而我们,不管做什么都会引来无谓的猜疑。”

“我们和多岗家的关系到了最危险的境地。灰狼是最与我们交好的多岗子弟,他也曾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头狼。可是,这一切都改变了。”

“近十年的经营和心血,毁于一旦。”纳什不无惋叹。

此刻,谁会和他一般心情。宰曼今夜的搜查,没有一点是因为愤怒的驱使吗?乌玛,基什和西帕尔,自小就和宰曼关系密切。这些年克塔家族势力的扩展,他们负责把守着部族以西的大小关口,不管是在克塔家还是部落里,他们都是立过赫赫战功的实权人物。都娶了长夫人娘家的女儿,是这家里铁杆的宰曼派。

这场暗杀,是对宰曼的沉重打击。能从这几兄弟的死亡中获益的,也只有阿达斯。

只有阿达斯。

不管谁来看,阿达斯的嫌疑都最大。

十天内,阿达斯失去了灰狼,宰曼折损了乌玛,基什和西帕尔。酋长年轻时见证过的家族内斗,还是重演了。

“搜查好象结束了。”纳什倾耳听,前院的骚动在平息。能听到撤兵的响动。

夜色褪为深蓝,星子苍白,天近亮。

“宰曼大人的搜查应该有结果了。”他不动声色地:“他会搜查出什么呢?”

“你不知道?”我说:

“外三院,不一直是你在掌管吗?”

“这也是。”纳什平和地接过话,如闲话家常:“那确实是我的责任所在。要是在那里搜查出了什么,那一定是我管理不善,以至于让刺客有了藏身的漏洞。

这都是纳什的责任。夫人,在酋长面前,请牢记这一点。”

说完,他弯腰行礼,在这渐白的天色里,他花白的头低下去,原先的黑影也在晨光里淡去。我默然,为天晓白时他这最后一番话。

这时天还没全白,但在他心里,一定早就大白。

他什么都没点破,却愿意一肩抗起了所有责任。这要命的责任。

他这样维护我,不惜代价地维护我,说到底是为了维护阿达斯,不惜代价地维护他。

父亲说过有些人会有传说中海那样的心。原来是真的。

历经过剧烈变迁沧桑人事,使得心纵深如崇山峻岭,险峻幽深不能言。可时光过去,汪洋的海没过。

再展望,又是一望无垠,平静如初。

那份险峻并不曾真的消失,只是已在海面下,在平静的海面下。

这位昔日的下层奴,今天的大总管,有这样一颗心。

阿达斯的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 *   

军队退走,侍女从院外进来。他们在门外对答。

“搜查结束了吗?”

“结束了。”

晨光透过门上格致,我看到纳什肃穆的脸。

“搜查地怎么样。”纳什问:“什么结果?”

“没有结果。”侍女小心选择措辞:“宰曼大人没搜出什么来。”

没搜出什么来。我心里一松,不知悲喜。

近不可能的事。他还是办到了。

这样的天罗地网,还是不能将它捕捉,这只暗夜行走的鬼。

“没搜出什么来吗?”纳什玩味着这句话,有了自夜以来第一个微笑:

“没有结果?”

“你不知道,”他经过侍女,慢慢踱下阶梯:“没有结果,有时候也是一种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