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夫人半信半疑,我的镇定感染了她,她脸色忽青忽白,她开始相信,脸上现出害怕的神色。

“我会把你的话转告酋长的,月光。”她不安地转身,对美古里娜说:“我们走吧。”

她们相继走出门,美古里娜在门口回过身来,想要说些什么,终是没有说。

灵姑燃了小灯送她们。那一点灯光消失在庭院尽头。

窗子开着,夜风凉爽,莲池萤虫点点亮。

他是鬼。当我承认这一点,我心里某些东西轰然坍塌,碎成一地。

有人在庭院里小声唱起歌,夜风送来,宛如梦呓。是纯正的史因坦口音,和阿尔哈桑流行的小调。

“最后一朵白莲花谢了,

你驻足看了吗?

最后一点芦花被风吹散了,

你闻到了吗?

最后一只鹭鸟飞回泽鸟,

你回顾了吗?”

多么美的调子,让我想起那几千宫女齐声清唱的盛况。轻咏低叹惊不走穿柳而过的鹭鸶,那是宫廷黄昏最后的华章,在这庭院一隅,寂寞地只有几点萤虫的角落,零落成夜歌。调已不堪唱,只有轻轻叹:

最后一朵白莲花谢了。

我听着,有些痴了。是谁在唱,那么柔美的女声。在那么严格的庭规下,谁在逾矩唱。

我抬手,轻扣窗木:“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吧。”

歌声了了。外面寂静一片,她没有回答我。

良久,一双手犹豫地伸进来,推开了门。她从暗影里挨着门边过来,金发依稀发光。

“是你?”

是大扎麻,多岗家的大扎麻。

“是我。”她声音纤细,有一股怯怯之意。

我惊讶了:“你怎么在这里?”

“是琼兰达夫人带我来的。”她说:“灰狼少爷死了,琼兰达夫人回来避邪。我求她带我来的。”

她穿着及地长裙,松软的布料,腰带轻绑,显出美好腰肢。小卷的金发从头堆到膝,眸色如翠,在夜色里透着一点暗绿。人清瘦了不少,黑衣更衬地肤色如雪。

她站在那里,就像一朵花瓣白到透明的莲花,不胜风摇曳。

“琼兰达带你来的?”我讶异了,没想到琼兰达会这么做,那个冷酷微笑的琼兰达。我仍是不够了解她。

“是我恳求琼兰达夫人的。”她急急解释:“这不怪夫人。我一直求她,她捱不过我。”

“为什么?”

“我一直想见见你,想看看你的样子。”她说:“我很早就听人说起过你,那时我就想想,有一天我一定要看看,她是什么样子的?能让你这么惦记。”

我听地一怔,匆匆别开脸去,不能看她。不需明说,我知道,知道她说的是谁。

“我们见过面。在琼兰达的婚礼上。你忘了吗,大扎麻?”

“我也记得。”她无限怅然:“那时我不知道你就是...原来你就是月光。我还一直在打听你。”

她走来,多少前尘往事迎面扑来。

“原来,”我喃喃说:“大扎麻这个名字是他给你取的。”

“对。”她叹息:“他叫我大扎麻。”

我怎么会想不到,大扎麻,只有他会取这样的名字。想必他喊这个名字时,也会带一点亲昵的戏谑。

“我到现在还是会常常想起他。”她说:“不能忘记他。可是我再也不能为他做什么了。”

“他救过我...”她看着我,梦呓般说着她的往事:“....在奴隶卖场的地牢里,奴隶贩子陪着他,路过关我的那间地牢,那时...”

那时他正值年少,着便装,配短矢,银环饰黑发,天生有骄傲的眉眼。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他这样驻足停留,带着一点惊叹回头看...

这些啊,我都能想象,带着一点苦涩。

“他把我从死人堆里抱出来,把我带回宫廷...我染了瘟疫,他也不在意。”她轻说:“他要对一个人好起来,简直让人没法想。那时我就知道,这一辈子,再不会有人比他对我更好。”

“你爱他。”我看着她,陈述我看到的事实,我尝不到这句话的滋味。

“宫廷里的女人都爱他,没法不爱他。”她感叹着:“大家都宠他。”

她不知道,在她的脸上,也有着那样的宠溺。

没法不爱他,怎能不爱他,有那样细致入微的体贴,那样纯真的温柔。那样慵懒的微笑,还有初露锋芒的霸道和尖锐的骄傲。明知道他爱着很多人,还是会相信那份真诚。

大家都宠他。

“但是只有你。”大扎麻平静地说:“月光小姐,只有你得到了他。

他一直想着你,只想着你,不能忘记你,因为你那么痛苦。

月光小姐,你是真正得到他的人。”

“得到他?”我心中一恸,得到他。

我得到过吗?在暗道里握过的温热的手,晨雾里近乎耳语的低问,我用手轻描过的高挑眉...我得到过吗?那滚烫的眼泪,那不能接过的花枝,最后隐秘的伤口...我得到过吗?

那些现在都到哪儿去了?

“不。”我哽咽不能言:“你知道的,谁都不能得到他了。大扎麻,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是的。”她喃喃说:“都结束了。

军队攻进城里来时,国王服毒了,是吉多蛙的剧毒。阿尔哈桑燃起来了,火映得天通红,到处都是火,那是近千年的梦幻之都。那时,一切就结束了。就像梦一样。”

“我被选上了。”她嘴角有残存的一点悲凉:“多岗家把我献给了祭殿。我已经被选为下一位祀雨的祭品了。”

我霍然抬头,忽而泪盈长睫,最后一朵白莲花就要谢了。

“对我来说,一切也快结束了。”

她的微笑转瞬即逝:“可是我想看看你的样子,这是我最后的愿望。现在见着了你,我又有些贪心了,我想问你……”

她踌躇着,是在害怕这个问题,还是害怕我的回答,她的唇抖着:“那时候……你在吧……他好吧?”

“他好。”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我说了什么?让大扎麻有了安慰而苦涩地微笑。

“我最后只有一个请求。”她说:“你知道我的请求吧。他那么骄傲,别让他在一直呆在那里...看在过去的份上...”

她看着我点头,释然地微笑,那是非常干净和纯粹的微笑,像是从长久的梦魇里解脱了出来:“那我就能安心地回去了。”

一句平常的话,让我有极古怪的感觉。

她自顾自地走出去,身影绰绰,跨出了门。好象要走到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一去不再回头。

“大扎麻!”电光火闪,我冲口喊出。

她回头,脸上有着透明地快要消失的神情。她看我的眼神,如看陌生人:“大扎麻?”

她带着无邪的微笑,天真地侧着脸:“大扎麻是谁?”

我的血冰凉地冻起来了,不能流动了。我听到了什么?大扎麻问我,大扎麻是谁?

她见我愣着没回答,似有些不解。我听到她离去的脚步声和迷惘的自言自语:“呵,我不知道路。”

我喊了起来,失态地大喊起来:“大扎麻!大扎麻!”

大扎麻!大扎麻!!大扎麻!!!

喊声惊动了旁屋的的两个女奴,她们急忙忙地进来了,惶恐地问:“夫人,你在叫谁。”

冷汗爬上我额头:“大扎麻,大扎麻刚才走了。”

“大扎麻?她刚来过您屋子?这样没规矩,真该教训她,这个疯子...”

我被针刺了一下,看过去,目光炯炯:“什么?”

“大扎麻……”那姑娘吓地退了一步,呐呐不成言:“大扎麻,疯了有一段日子了。”

“我也听说了。”另一位帮着说:“多岗家的灰狼少爷死地太蹊跷了……头狼族长想把她献给祭殿来祈福。正好又碰上天旱求雨,她就被选上了,下一轮祭祀上就要用她。她一得消息,就神智不清了。”

“她老说自己不叫大扎麻,可要问她不叫大扎麻又该叫什么,她又答不上来。”

她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了。这话是谁笑着对我说起过。

“还说要回去,问她是不是要回阿尔哈桑,她又说不是。还说自己也不知道路。”

我从海那边过来...我坐了很久的船,久到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我颤栗了起来,伏在床上。

她们走上前:“夫人,伤口痛吗?”

“不,”我捂住嘴:“后来呢。”

“后来?”

“她还说什么了吗?”

“您是说大扎麻?她常在祭殿犯疯,老说自己还有一个名字,老是在想她那个名字,还说想不起来就会回不去,有时干脆就哭,说自己回不去了...夫人,她没在你这闹起来了吧?”

“出去!”

我没有回答,我用尽力气,只说出两个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