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13军事监狱

微薄的月色穿透墙上的铁窗,为这二十平米的空间送来了微薄的光亮。墙角脱落的墙皮好似病人皮肤上零落的瘀斑,令本就不够温暖的空气更添了几分寒意。

“咚”的一声巨响从门外传来,让Nicolas不禁浑身一震。他起身来到铁门前,透过铁杠间的空隙向外观望。巨响的制造者是两个刚刚来到这里的身穿浅灰色囚衣的军事囚犯,即将被锁入牢狱的他们用自己那强悍的身体抵抗押送他们的守卫,通过把守卫狠狠撞在铁栅栏上来表示自己不会屈服,然而最终谁也没能敌过电击棒的震慑。

当刺耳的关门声和上锁声无情地响起,那两个新囚犯也被迫安静了下来。Nicolas退回原位,坐回那肮脏的小床铺,这贴满人体毛屑还散发着汗臭的铺位简直比大马路还要肮脏。

新的个人终端是Nicolas在“尖锐旗锋”行动前夜领取的,不过在这网络和信号都断绝的地方,它并没有多少用处。一小时前Nicolas刚刚试过用它和Fannie说些话,但通讯连接在一秒钟之内便提示建立失败。

他翻着75站点的通讯录,看着Fannie的头像,打算再次尝试。

正在建立与 Fannie 的通讯连接……

通讯连接建立失败,请检查网络

这并不出乎Nicolas的意料,他长吐了口气,把上衣全部脱下堆在一旁,把终端放在衣服上。再次起身后,他来到墙旁边,看着那根用来挂衣服和毛巾的不锈钢横杠,双手抓握在上面做起引体向上。背阔肌和肱二头肌一次又一次的收缩终于让他感觉好了一点,对他来说这正好是个发泄的出口。

响动又一次传来,这次是源自离他最近的那扇铁门,有人正在开门。

Nicolas从最高点缓缓下降,裸露的背部正对来者,所以那一刻他还并不知道来者是谁,但出于倔强,他不愿主动回头察看,而是希望来者自己报上门来。他继续抓着横杠保持着悬挂姿态,然而过了十几秒,对方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听上去仍站在原地。

Nicolas跳下来,转过身,没想到与他面对面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双臂交叉在胸前的泰伯拉斯。

这次他少见地摘下了战术墨镜,也让Nicolas第一次直接看到他的裸眼乃至完整的面孔。他也许是中美混血?略微惊慌之余,Nicolas在心中猜测。

“Cap……”

Nicolas有些不安,左右看了几眼,还是决定先穿上衣服。

泰伯拉斯站在原地,只是四处看了看,什么也没有说。片刻,他雄厚而熟悉的声音才再次传来:

“不用紧张,只是过来和你聊两句。”

泰伯拉斯踱着步,坐在了床铺的一头,Nicolas穿上短袖,坐在另一头,有些局促,不知道泰伯拉斯要和自己说些什么。

“讲个我的故事吧,我还没进特种部队时的故事。”

泰伯拉斯自顾自地笑了笑,开始了他的讲述,一种特殊的感受在Nicolas心中涌起,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泰伯拉斯说了如此多的话——只对自己一个人。

2006年

第三批EST突击队1队员的招募,是在6月进行的。每批等待筛选的有30人,而截止那时,EST突击队正式招入的成员还不到6人,这意味着正式入选的几率还不到百分之十。事实上即使正式入选,也要接受高频率不定期的再考核。

我和另外28人站在河滩旁等待教官正式宣布筛选程序开始时的那幅场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之所以不是另外29人,是因为想要有在河滩旁和其他人站在一起的资格,就必须首先从悬停的运输直升机上按正确姿势跳入河中,再游到河滩上去。很不幸,有一名来自陆军后勤部队的士兵受恐高症和恐水症的双重影响没能完成那一跳,迎接他的自然是被淘汰的命运。

尽管筛选还没正式开始,就已经有人被正式淘汰,这令当时的我有不小的触动,但我知道我必须一直全神贯注。我当时心中所想的,不是仅仅“想”进EST,而是一定要进EST。一直以来,那不仅是我梦想的地方,更是我认为真正适合我的地方。

筛选的初级阶段侧重于体能,我先前在常规陆军的体能优势帮了我很大的忙,不仅没让我掉队,甚至让我超越了大多数其他受考核者,那让我在那几天很兴奋。不过这种出于优越的兴奋都是短暂的,因为不久我们就被要求学习大量新的军事技能,并把它们运用到实践中。如果有做得不够出色者,或者自己认为再也不能坚持下去的人,就得摇响放在考核区大门口的淘汰铃,表示自己已经被淘汰。

“今天,你们必须在十五分钟之内完全掌握六种结绳方式,等时间一到,我们会立刻开始限时考核,看看你们实际结绳的实力如何!”

这是总教官的话,实际上他所有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说实话,我对这个并不抱有多少信心,不仅因为我先前服役的常规陆军部队没有接触过太多的结绳方式,还因为我从小对操控线绳这类东西似乎都很不在行,小时候我试着帮母亲缝补衣服,结果弄得一团糟。事情的发展也很快证明,我的担心不无道理。尽管那十五分钟,我似乎明白了讲解教官的意思,但实际上手操作时,我只搞定了前四种结绳,到了第五种时就开始不停地打死结,甚至不知道该先处理第六种结绳还是解决眼下的问题。我记得我当时有些慌乱,因为我不确定教官会不会因为这个就把我淘汰。也就是在这时,总教官朝我走了过来。

“你他妈在干什么?”

“我在试着用新的结绳法把这两个弹药箱捆绑在一起,教官。”

“那为什么你要把这打成死结?”

“我还不是很熟练,教官。”

“他妈的照我们刚才讲的做!”

“是,教官。”

限时结束后,我唯独没能完成第五种结绳,而整个赛场上,也唯独我一人没能完成所有结绳。总教官将我叫到队列外面去,这我记忆犹新。

“我现在单独给你演示一遍。”

他向我快速演示了一遍,然后立即让我亲手操作,但我必须承认,那处关键的步骤我还是没能记住。于是,毫不奇怪地,我再次卡住了。

“手从这出来!不是拽那个!你拉那个干什么?”

很显然,这些话对我的笨拙没有起到丝毫的帮助。

“告诉我你他妈是怎么回事?我已经开始对你失去耐心了!”

“抱歉,教官。”

“笨得和他妈的驴一样!”

那一刻,虽然其他人都没有转过头来盯着我看,但我还是觉得他们所有人都在无形中直勾勾地盯着我,想着为什么这样一个体能出色的小伙子在线和绳这种问题上的笨拙程度可以和驴一并比较。我觉得全身上下都十分不爽,极其不自在。小时候,我在学校没有什么良好表现,经常在课堂上被老师叫起来辱骂,而其他学生一般都会哄堂大笑,眯着他们那或弯或圆或小的眼睛,毫不避讳地在我身上获取那种没被辱骂的优越感。最开始,由于自尊心还没完全建立,我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后来,当我真正开始讨厌这种感觉时,却又不敢当堂反抗。

后来我进了军队,经过了相当长的磨合后,自以为与那种感觉已经不会再有缘相见,直到那位总教官说出那句话。当时,我的脑中只浮现出一个词,那就是“反抗”。

“教官,你不必这样和我说话,这只会透出你的粗鲁。”

这句话出了口,短暂的一刻,我全身上下有一种就像刚吸了一口久违烟一样的爽**。不过,马上我旁边的人就真的转过头来盯着我看,而总教官的表情也让我至今还难以忘记。

“你跟我过来。”

我跟着总教官到了不远处的一处空地上,心中的愤怒还没完全消散,也不明白他现在要怎样。他捡起一小堆石块,对我说道:

“你给我把这些石头塞进嘴里,然后给我他妈的躺在地上!不然就滚出考核区!”

那时,我只觉得我忍耐的极限像一层保鲜膜一般被一根针戳破,我爆发了出来:

“去你妈的吧!”

我跑到淘汰铃前,飞起一脚,把那个黄铜铃铛踹得震天响。我狂奔了出去。可当我才坐到回程的车上,浑身就被后悔团团包围,但是再后悔也无法挽救自己导致的事实,我只能任由车辆往回驶去。

仅因为一时的冲动,我又在原部队干等了三年。最终,我在09年的考核中以总排名第二的成绩被选入EST突击队,在我渴望的地方一直待到不久前,才临时调任到这里来。这一切让我明白,情绪的控制,有时是多么重要。直到现在,这也一直铭刻在我的心里。

泰伯拉斯的讲述已经结束,但Nicolas总有一种余音绕梁的感觉,这就像一种罕见的东西突然大量地散布在了某个人的身边。

Nicolas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泰伯拉斯说得已经足够清楚。这一刻,任何辩白都将是愚蠢,任何回应都将是多余。

“知道在战场上,如果你不能控制情绪,会发生什么吗?”

停顿良久,泰伯拉斯这样问道。Nicolas默默看着他的面孔,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你的后脑会他妈射入一颗子弹。”

冰凉的风顺着铁窗的缝隙吹进来,月光在监狱的地面上绘出两处阴影。Nicolas双手撑在大腿上,低头看向地面。

泰伯拉斯起身,将要走向门边时又转过身来,只是他没有看着Nicolas,而是盯着那扇小小的铁窗。

“Σ202下次行动的时间是,4天后,也就是说,”泰伯拉斯顿了顿,但目光始终不离那扇铁窗,“正常情况下,你得错过那次行动,或者更多,而两周后会有直升机直接把你送到更往东边的位置——我相信FAF向东部推进的速度。”

铁门的响动又一次传来,被Nicolas意识到时,泰伯拉斯已经不在门内了。

Nicolas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离开前,泰伯拉斯最后的话似乎意味深长,无论是他说话的重音,还是他说话时始终不变的目光,似乎都在告诉他额外的一些事情。他站起身来,在狭小的牢狱内踱起步子。

难道在接下来的两星期,他就只能在小小的牢狱度日?与队友同生共死到现在,他已经不再想错过任何一次行动,真的不想。

月影,那是他一低头就能看到的东西,“对影成三人”这句诗不禁在他的眼前浮现,只可惜此刻他没有酒。他不由得抬起头望向铁窗,调整视角,好在他能看到悬挂在夜空中的明月。月晕围绕在明月身边,另一处的薄云也被月光所照亮。

然而,这一看,却让他对那扇铁窗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它有些问题。这最终驱使着他踩上了那张肮脏的小床,用双手去触碰铁窗的竖杠。坚硬而肮脏的铁杠已经锈蚀,小小的窗台上积满了灰尘。一丝失落涌上Nicolas的心间,看来这扇铁窗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他略带发泄地狠推了一下那排竖直的铁杠,可就在这时,奇迹却降落在这牢狱之中——

铁窗的铁杠竟然被向上推起,而且是整排一并被推起,这意味着铁杠的下端根本没有嵌入下方的墙壁中,而上端与外部的墙壁以固定轴连接。刚才的失落完全被惊喜所取代,Nicolas继续发力将铁杠完全推至顶端,霎时,一个长约一米、宽约60厘米的矩形空隙出现在牢狱的墙壁之上。

此时此刻,Nicolas终于明白自己身处于一个特殊的关押间内,也终于明白泰伯拉斯的重音和眼神有何深意。他会心一笑,但很快又收住了笑容,因为泰伯拉斯的这份特别用意让他此刻的心情变得如同线绳般复杂。

“4天后……”

他默念着这三个字,暂时决定重新将铁杠收回原位——行动前夜再动身,似乎会显得更合适一些。

未知地点,德尔塔指挥部

“A级最高紧急会议,会议代号Δ-A-3374,现在开始记录。”

资料整理和电子按钮按下的响声

“这次会议,请军事情报部门主任先发言吧。”

“多余的话就不用再说了,我只想让各位知道,我们现在已经濒临危机边缘。自从基金会和GOC开始联合行动,我们就开始节节败退。如你们所见,现在他们已经推进到了加拿大中西部。更坏的消息是,以现在的速度,他们很快就会攻入我们的总部,尽管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我们总部的具体方位,但如果情况一直这么持续下去,他们迟早会发现的。到那时,我们将面临的就会是燃眉之急。”

沉默

“如此看来,‘桑叶计划’的实施,恐怕是要化作泡影了。”

窃语和躁动声

“这正好证明了‘桑叶计划’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就和我最初所说的一样。”

“嗯?你是指?”

“(冷笑)这还需要更多解释吗?”

“你最好明说,请注意你正在参与会议,而不是还在私人办公区域处理个人私事!”

“自20年代以来,我们收集到了更多的异常物品,结合研发部门的工作,我们将新的异常性质结合进已有科技成果,在以往做法的基础上加以改进,最终使我们的组织具备了更高级的技术水平,大大超越了上世纪甚至21世纪前十几年时的组织状态。但总有一批盲目自信的狂妄之徒,面对刚露头的积极状况就立刻沉浸在盲目的幻想当中。当初率先提出‘桑叶计划’的那些无知可笑的空想者们想要像蚕吃桑叶一样干翻和吞并SCP基金会,甚至其他同行组织,但到后来这些都是作茧自缚,因为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无论我们怎么发展,也很难企及SCPF那帮人的技术水平,只不过他们那时候还没有加强异常武器化的明显意图而已,而我们就像一个甩着大钳子的自大的蝎子一样!”

“那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是啊,当时我再怎么说也没人会关心,反正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小众的见解永远都是被人忽视唾弃的街边粪便,而那些提出小众见解的人就只有吃粪便的资格!现在可好,烂摊子形成了才有人在乎了不是吗?”

“闭嘴!我正式向你提出警告,如果你在会议接下来的进程中不能保持安静,结合你刚才的言论,你将被加以2级背叛罪并被立刻处理!”

“尽管来吧!马后炮选手们,你们如坐针毡却还要保持镇定的样子简直是本月最佳笑话!哈哈……”

杂乱的脚步声、椅子在地面上的剧烈摩擦声、杂物掉落在地面的碰撞声、物体在地面的拖行声

“看来刚刚从贝塔级调升到伽马级的人员有必要多做几次可信度测试……算了,就当这是本次会议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吧。”

“但是,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应对目前的状况?最近一段时间,从军事部门发来的情报无一不是彻头彻尾的坏消息,我们的‘打印机’一座接一座地被占领或拔除,作战力量一股接一股地被消灭……这样下去,恐怕‘桑叶计划’真的只能成为海市蜃楼了。”

“我看您还是太过悲观了。”

“哦?”

停顿

“事已至此,我不妨告诉各位吧,有关AMM-307b的事情。”

“AMM-307b?那是……”

“这本来是我和其他几个最初与‘红右手’有直接瓜葛的人才知道的事情,但现在它的机密等级应该被下调了。AMM-307b是一枚大型洲际模因导弹,在AMM-307a的基础上作了大幅改进,除可对目标造成由冲击波导致的物理性伤害外,还可以大量释放出一种特殊杀伤性模因。这种模因原本以数据的形式存储在导弹战斗部内微型计算机的存储器中,当存储器暴露于空气中后,模因就会释放出来依附于空气中的小分子,并能迅速污染周边的分子,受打击的目标范围就会因此而辐射性扩散。我们可以利用它杀光目标区域大部分的基金会人员,与此同时,我们安置在基金会的潜伏者由于事先接种过抵抗模因,并不会受到不良影响。到那时,我们的人就可以开始占据和改造那边的设施为我们所用,接应我们随后赶到的后续人员,从而扳回一城。所以说到最后,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只是一个阵地转移问题。”

“它的发射井在哪里?”

“发射井就在我们总部附近,目前除了在那里工作的一些阿尔法级人员,只有少数拥有最高权限的人知道它的确切位置。”

“但是,一旦基金会的军队推进到我们的总部,势必会发现它,那样的话……”

“不必太过担心,我们会实时监控基金会武装部队的动向,一旦他们稍微靠近我们的总部,这枚导弹就会立刻发射。”

“但……如果他们有先锋部队秘密行动……”

“你忘了吗?我们已经事先在基金会武装部队中安插了相当数量的人员,尤其是在他们的次级特种部队里,一旦他们潜入导弹井,内线的存在立刻会让他们陷入捕鼠夹。而且为基金会服务的那些士兵们对模因和发射程序这种东西基本一概不通,这当然要归功于基金会的权限制度,就算他们已经来到了导弹面前,除了眼巴巴地看着导弹飞升也什么都做不了。他们不会有多少机会的。”

“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这导弹只有一枚的话,它的打击目标是哪里?”

“东亚。基金会在那里的技术水平劣于北美,人力和财力也没有北美丰厚,而且那里的面积很广。等模因起效后,最适合作为反制据点的地区就是东亚。”

“我知道了,会议结束后我会通知部门的下属负责人员对这件事提高关注程度。”

“好,那么这次会议就到这里。”

整理纸张的声音、椅子挪动的声音和人员走动的声音

“基金会不会有什么机会的。”

铁杠被轻轻推起,没有发出不必要的声响。Nicolas双手挂住窗沿,蹬住墙面发力撑上墙头,把头伸了出去。好消息是没有什么守卫,这令他感到放松,但是下方直通水泥地面的景象还是让他有些胆战心惊,毕竟自己此时正处于四层的高度。

“不往下看就好了。”

这样想着,Nicolas最终调整姿势坐在了墙头上,双手够住上方平台的边檐——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眷顾,自己的牢狱刚好位于顶层,因此他能够直接攀上楼顶的平台。

守卫的身影同样没有出现在楼顶。他暂时松了口气,在平台边沿观望,终于寻找到一条唯一可行但有一定冒险性的离开途径——排水管道。

他快速吐了口气,决定暂时把生命安全全数托付给摩擦力。当他沿着管道缓缓下滑时,明月十分耀眼,像天然的战术灯一般为他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像猫一样轻盈地落地后,他避开巡逻的守卫,在通往营帐的路上小跑。最后,他蹑手蹑脚地来到他的床位,并为没有惊醒其他人感到庆幸。他把那已经睡出感情的深绿色被子盖在身上和脸上,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快睡着,明天还有一场苦战。”他这么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