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话,使我沉默。

他说那话时看我的眼神,更在我心头萦绕不去。

也许,他曾经希望我是个男子,是他的儿子。

在刚才,他终于清楚地知道,我不能继承他的志向,和我是男人或女人没有关系。

但我是女人,这使他有了原谅我的理由。原谅我,他唯一的孩子,与他终生的追求背道而驰的理由。

父亲的眼神,让我心里柔软的地方刺痛起来。

* * * *

得了父亲的回话,我们当夜去回复酋长。

他躺在主屋内室的摇椅上,轻轻摇摆。在他周围,或坐或站,全是妙龄少女,像众星拱月把年过六旬的酋长围在中间。在他膝上坐着的,是孩子一样的阿拉娜夫人。

房间里燃的香料,在夏夜散发着奢糜的味道。

我们进去时,他闭眼躺在那,摇椅前头的姬妾为他打扇,他苍老威严的脸在那些白色羽扇后忽隐忽现。

我以为他睡着沉了,像一头垂老的雄狮在树下打着盹,享受一点夏日的悠闲。

毫无预兆,他睁眼,从皱纹密布耸搭的眼皮里射出一点精光。他四下环顾,如雄狮巡视自己的领土那样威风凛凛,他伸手轻挥,那些年轻的姬妾们收拾起羽扇,端起盛水果的托盘,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最后走的是阿拉娜,她从我身边过,对我一笑。

她脸型微圆,下巴却尖尖。上翘的睫毛从杏形大眼眨开,粉色唇微微勾起。

一举一动都糅合了孩子的童真和少女的明丽。

确实是一位少见难得的美女。

房间里只有我,阿达斯,和酋长时。酋长说话了。

他说:“来,告诉我祭司长大人占梦的结果。”

一句就切入主题,毫不迂回。这就是酋长,不喜欢罗嗦,遮掩,迂回。有干脆,直接,蛮横的行事习惯,就算使阴谋耍手段也带着几分明快。

阿达斯简单地转述了父亲那几句话。酋长径自陷入沉思。

半晌,他伸出粗短食指,对阿达斯说:“你出去,我要和月光单独说话。”

这要求是突兀的,让我和阿达斯有些惊讶,我们对望一眼。阿达斯说:“我等你。”说完转身就走,我听见了他拉门的声音后,房间里更安静了。

酋长对我招招手:“过来,到我身边来。”

我慢慢走到他跟前,他把我上下打量一番。此刻他有些古怪,我琢磨不透。

“你知道吗?你长这么大,这还是我第二次仔细看你。”他说着,示意我坐到他旁边:“第一次见你,还是在春天的庆功宴上。”

我点头表示记得。

“我那时就想,你总算是长大了。”他笑说:“我等这一天太久了,因为在十几年前这样的晚上,我得到了你出生消息时,我就决定了,这姑娘一定得嫁到我们家来。”

我听着,没有表示。知道自己刚出生就被“决定”,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你有了吗?”他问。

我没反应过来,只是不解地望着他。

“有孩子,怀孕了吗?”他不耐烦地补充了一句。

我的脸“腾”地刷红了,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会来地这么快,毕竟新婚才不到半年。我更没想到的是,最先把它提出来的,居然是我的公公。

“害羞什么。”他说:“男人和女人到一起就是为了生儿育女繁衍子孙。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害羞。”

这些话迟早是要说给我听的。我想过,也许是一位老阿姆,也许是家族里年长的夫人,她们会在午后或入夜,摇着扇子坐到我旁边,有一点语重心长,带一点絮絮叨叨,在我耳边把这些意思一层一层透露出来。

但这些话由我的公公,这个家族最高权利者说出来,听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你有了吗?”他再次问。

“没有。”我说。

“现在说这些的确还早了些,毕竟你才刚嫁来不久。”他说:“但我希望你尽快有孩子,我相信你父亲也是这么希望的。”

“为什么惊讶,孩子。我不是傻瓜,我明白你父亲的意思。

我和你父亲交手有四十年了,从我和你一样年轻时就开始了。

你父亲扶持过我,也想要搞掉我,这也许是你们家的传统,不让任何家族坐大,威胁到你们家的尊荣。

我得承认,你父亲有惊人的智慧和谋略,在我们交手的前二十年,他一直在利用我来壮大部族。

但你知道做一颗棋子,等待着榨干后,被随手丢弃的滋味吗?”他的眼睛燃起火焰,熊熊的火焰:“我深切感受了二十年。”

“然后,你出生了,带来了转机。

我现在常想,如果你是个男孩,现在就是完全不同的光景了。

但是你出生了,这也许也是神的意思。

让你父亲只能站在圣坛上,让我手握重兵,让我们谁都不能登到最高的地方去。”

“我清楚你父亲的打算,要是我也会这么干的。”他看着我:“生个孩子吧,让你们家世代奉神的血统和我们强悍的武人血统在你体内融合,生一个集信仰和世俗权利于一身的孩子,让人头鸟停到他肩膀上去。”

他微笑,这是今晚在他严厉的神情里出现的第一个微笑:“我还是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会满意阿达斯,我也很佩服这小子竟然能让你父亲满意。在我所有的儿子中,他最不像我,他很俊。”他自嘲笑过,又注视着我:“你也很美,你们会有很优秀的子孙。”

我走时,他闭是眼,仿佛又睡过去了,神态如我来时所见,像一只酣睡的老狮。

他很坦诚,甚至有几分推心置腹。他了解我的父亲,也许比我更深。他让我一窥两个家族背后最不可示人的交易。他□□裸地让我明白,一切只是交易。

走出他视线之外,我靠着转角。门就在前面,我不能出去。我忍不住要溃堤的眼泪。我不能让人看到我哭泣。靠着转角的墙,我无声地流泪,捂紧嘴,不让啜泣逸出。

不能在这里哭泣,我还记得这点。平静了一些,抬头时,看见地上一线浅影,那是人影。我屏息,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

有人偷听了我和酋长的谈话,也听到了我哭泣。

现在这个人,就在我旁边,在转角的那边。

灯在身后,影子在身前迤俪一地,与转角那人的交缠重叠。

我们是这样近在咫尺,那人想必也瞥地到我的影子,听地到我深浅不一的呼吸。

这里是主屋的最内室,只有酋长的亲信和身边人才能出入。这人是谁?也许就是刚退出的那群姬妾中的一个,也许是个贴身伺候的奴隶,或者是个深受倚重和信赖的侍卫,更可能是这个家族中的成员。

不管是谁,他都居心叵测地在这个被下令清空的房间里偷听我和酋长绝密的谈话。

现在我只消喊一句,他会立刻被拿住,他的下场猜都不用猜。

若是平常,路过瞥到,我会倦迨淡漠地把脸撇开。

但我刚靠着这面墙,那样细碎压抑地低泣,发自内心的声声低鸣,那是裂缝中乍现的隐秘,被他在这么近的地方聆听。

生平第一次,我有了想杀人的冲动,我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有拿身边祭童去祭神的习惯,那是因为不能忍受内心的隐秘被窥视。

在这转角处有令人窒息的安静。他发现自己的行踪暴露了吗?

我往前走一步。立即地,一把短剑刺到我喉咙前,刺着我的皮肉,通过那一点,寒气丝丝扩散到我全身。

他也往前走了一步,从墙角那边显露出半边身子来。

只是打了个照面,但强大的熟悉感已经迎面而来。

是那个额头有烙印的年轻人,他更像是个少年。我熟悉那个印记,那是隶属祭殿的标记。

奴隶多了,各大家族都喜欢在奴隶身上做印记来识别归属,也是为了防止奴隶逃跑。

如果是女人,会套环子,或是烙到身上。

如果是男人,就烙到头脸显眼的地方。

只有祭殿的奴隶,才会烙到两眉交界的额中央,父亲说那是灵魂所在处。

主事的人把烙铁放到炉火里烧到通红,往奴隶的眉心按去,“滋”地一响,冒一股白烟,散发出呛人的皮肉烧焦味,然后是撕心裂肺的惨嚎。

每年死在烙刑下的小奴隶不在少数,即使没死,也会带着这个丑陋的印记,过完做为奴隶的一生。

我记得这个人,他也曾现身在庭院前的莲花池畔,那时夕阳染上他白皙的面颊,水珠从他额发间滴落。那时候,他看到我和阿达斯在亲热;方才,隔着一方转角,他听到我压抑的低泣。

此刻,他曾隐藏在腰间的利器终于出鞘,对准了我致命的一处。

我仍忍不住端详他,这个出奇漂亮的年轻人 ,眼睛里有着冷峻,神情有超出他年纪的沧桑。他为什么会给我这么大的熟悉感。

他令我想起了谁?

我有了点困惑的神情,他的剑动了,顺我的喉咙往下,在锁骨处停住。

“你不害怕?”他压低嗓音,剑往前一送,那冰凉的剑尖切进我的肌肤。

我再次确定他是史因坦人,他有最纯正的口音。纯正的史因坦语低沉柔和,起落音交错,念来如歌。

“你不害怕?”我反问他。他不想死,他要真豁出去,早动手了,也不会压低嗓音说话。

在房间那一头,酋长在浅眠;在门外,阿达斯在。他做不到杀死我又不惊动任何人。他的胜算并不比我多。

我锁骨处的剑又切进一些,我冷淡一笑:“你走吧。”我退后一步,让剑锋从皮肉处退出,径自转身走开,我不能一直和他僵持下去。我走去门边,后背毫无防备,他想杀就杀吧,今夜一切让我心境悲凉。

拉开门,阿达斯在门外靠墙而立,见我出来,走了过来。我迎上去时,以眼角余光回瞥,他已没了踪影。